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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他注視著那個公民,那個社會支柱,那個模範人物,並看到了他那挺直的兩腿。這雙腿由於希望做出木偶的動作已經幾乎硬得像木頭一樣了。他還看到為了適合木偶的活動而特製的那條褲子。那是兩條人的腿,可是那人的腿已經變形,變得僵硬、醜陋,只能做一些機械動作了。

  現在他一個人單獨呆著,他感到說不出的快樂。他臉上總是滿面春風,他現在再沒有必要去參與別的人的那種當眾表演的把戲了。他已經發現了進行自我探索的門路。他已經像一頭直接逃回叢林中的野獸,逃開了那表演場所。在一家安靜的旅館裡佔有一間房,他還租了一匹馬,可以騎著它到鄉村去,有時就在一個村子裡過夜,到第二天再回來。

  他感到他自己非常富饒而且充實。他幹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種使他醉心的歡樂——不管是騎馬,或者散步,或者躺在陽光之下,或者到酒館裡去喝酒,全都一樣。所有的人,所有他們所講的話,對他都毫無用處。在任何事物中,他都能夠獲得使他開心的歡樂。對他自己,他具有一種使他心醉的富饒的感覺,他更感到他所生存的無邊的黑暗具有無限的生殖力。至於所有的人的那種木偶般的形態,他們的木頭一樣的機械的聲音,他距離它們都非常遙遠。

  因為他常常要去和厄休拉會面。他們經常會見,下午她根本不上學校,只是和他一起去散步,或者他們坐上一輛汽車,或者乘一架輕便馬車一塊到農村去,然後把車留下,他們自己到樹林裡去遊逛。他還不曾佔有過她。出於微妙的本能的需求,他們總是充分地享受著每一個親吻、每一個擁抱、每一次親密接觸所帶來的歡樂,下意識地完全知道,那最後一幕就要開始了。那將是他們最後進入創造的源泉的時候。

  她把他帶回家去,讓他在貝德俄弗她們家裡度過了一個週末。她非常喜歡讓他在她們家呆一陣。說來真是奇怪,他和他那別有深意的含笑的神態,和她們家的整個氣氛看來是多麼協調啊。他們全都喜歡他,他是他們的一個親人。他的有趣的玩笑話,他故意假裝的那種熱情、淫蕩的譏諷神態,使得布蘭文全家人都為之傾倒。因為整個這一家經常是在黑暗之中戰慄著,現在他們回到家裡,暫時拋開那木偶的表演,懶洋洋地躺在陽光之下了。

  他們所有的人全都有一種自由的感覺,有一種接觸到黑暗的暗流的感覺。然而在這裡,在他們家裡,厄休拉卻感到非常厭惡。這完全不合她的胃口,她知道,如果他們瞭解到她和斯克裡本斯基之間的真正關係,她的父母,特別是她的父親,一定會氣得發瘋。儘管十分微妙,她仿佛已變得和任何一個別的被男人追求的女孩子一樣了。而她實際也是和任何一個別的女孩子完全一樣的。不過在她身上,對於社會欺騙的仇恨情緒在目前可說是無所不在,而且已經到了家了。

  那一天,她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他再來吻她一吻。她既羞愧又感到無比幸福地完全對自己承認了這一點。她幾乎是有意識地等待著。他也等待著,不過,直到真有機會親吻以前,他並沒有明確地那麼想。等到機會來臨的時候,他一定要再次親吻她,如果阻止他,那簡直會造成對他的毀滅。如果有一個機會無緣無故地錯過了,他就會感覺到他的肌肉變成了死灰的顏色,一種像死屍一樣的無聊情緒重重壓在他的心頭,他簡直感到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最後,他終於和她有了一次無比完美的交合。那天,天非常黑,又是一個多風的沉悶的夜晚。他們走進了通向貝德俄弗的一條胡同,然後朝下面山谷裡走去。他們已經親吻了很久了。後來彼此沉默下來。他們站在一個懸崖的邊沿上,下面是無邊的黑暗。

  在黑暗中走出胡同以後,下風處是一片黑暗的空間,山下的火車站燈光閃閃,遠處的岔道上傳來火車發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音,更遠處大風吹來一陣陣輕微的克啷克啷克啷聲,貝德俄弗邊沿上的燈光照亮了對面漆黑的小山,沿著鐵路線林立的煉鐵爐冒出一排紅色的火光。這時他們開始遲疑著不肯前進了。他們很快就要走出黑暗,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這仿佛是又走回去了。這給人一種落空的感覺。他們倆在黑暗的邊沿上徘徊,觀看遠處機車上的燈亮,戰慄著,不甘心再往前走了。他們不能又回到人世上去——他們不能。

  就這樣猶猶豫豫地他們最後來到路邊一棵大橡樹的下面。新葉蔥翠的大樹在狂風中吼叫,它的樹幹的每一條纖維都強有力地、雄健地在風中搖晃不已。

  「咱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吧。」他說。

  在那幾乎看不見,然而卻以它的強有力的存在覆蓋著他們的那吼叫著的大樹的頂蓋之下,他們躺了一會兒,觀望著對面黑暗中閃爍的燈光,並看到一列火車迅速在他們所在的那黑暗的田野邊沿上迅速駛過。

  然後,他轉過身去吻著她,她等待他。那疼痛正是她所需要的疼痛,那痛苦正是她所需要的痛苦。她似乎完全騰空,和那黑夜的強有力的戰慄融為一體了。那個男人,他是誰?——他是環繞著她的一種黑暗的強有力的戰慄。她仿佛隨著一股黑暗的風飄走,遠遠地飄進了遠古的黑暗的天堂,飄進了原始的不朽的境界。她進入了那不朽的黑暗的田野。

  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她感到說不出的自由和強健。她絲毫沒有羞怯的感覺,——她為什麼要感到羞怯呢?他在她的身邊走著,這個曾經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讓他跟她睡覺了,他們剛才一直在一塊兒。至於他們剛才上哪裡去了,她不知道。可她感到他似乎獲得了另一種天性。她已屬￿剛才他們已經跳進去的那個永恆的,永遠不變的世界。

  她的心靈完全知道,也根本不在乎那處於人為的光亮之中的世界會有些什麼想法。在他們走上越過鐵路的便橋的臺階的時候,他們遇見了下火車的旅客。她感到她自己屬￿另一個世界,她在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絲毫也不曾受到干擾,因為在她和他們之間已完全被黑暗隔開了。在她走進家裡被燈光照亮的飯廳時,那裡的燈亮和她父母的眼神都根本無法透進她的意識中去。她那個日常生活中的自我仍依然如故。她只不過又有了一個更強大的曾經接觸到那黑暗的自我罷了。

  那存在于黑暗中和黑夜的驕傲之中的離奇的分割力量始終也沒有離開過她。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己更為自信。她根本不可能再想到任何人,甚至那個人世的年輕人斯克裡本斯基還能和她的那個永恆的自我發生任何關係。至於她的短暫的過著社會生活的自我,她在各方面完全聽其自便。

  她的整個靈魂已經和斯克裡本斯基糾纏在一起了——但這不是那個塵世的年輕人,而是那個尚未表現出任何差異的人。她現在對自己已經十分自信,她是絕對的堅強,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更堅強。全世界的人並不堅強——而她卻很堅強。整個世界只是在次要的意義上存在著:——她的存在卻是絕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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