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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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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在他們正朝前走著的時候,她對他轉過身來緊緊地抱住了他,仿佛她忽然化作鋼鐵了。 「你愛我嗎?」她痛苦地大聲說。 「我愛你,」他用一種簡直不像他的奇怪而又含糊的聲音說,「是的,我愛你。」 他似乎很喜歡包圍著她的那個有生命的黑暗。她現在是在那強大的黑暗的擁抱之中了。他緊緊地抱著她,非常溫柔,永遠是那樣的溫柔。這是命運的永不鬆懈的溫柔,是旺盛的生殖能力的永無止境的溫柔。她戰慄著,像一件被敲打著的金屬物品一樣戰慄著。可是他一直都抱著她,溫柔地、永無止境地像黑暗一樣包圍著她,像黑夜一樣無所不在。他吻她。她仿佛感到自己正被毀滅,被粉碎一樣地戰慄著。那個點著燈的容器戰慄著,在她的靈魂中破碎了,那燈倒下了,掙扎著,然後是一片黑暗。她現在已經在一片黑暗之中,沒有了意志,僅只剩下了那接受的意願。 他吻著她,那是一種包容一切的溫柔的親吻。她對他的親吻作出了全面的反應,她的思想,她的心靈已經完全不存在了。像黑暗擁抱著黑暗一樣,她緊緊地擁抱著他,盡全力使自己進入他的一連串的親吻,把自己壓下去,壓向他的親吻的泉源和核心,讓她自己為他的溫暖的充滿生殖力的親吻所覆蓋,所包圍,讓那親吻遍佈她的全身,流過她的全身,完全蓋住她,流向她身上的最後一根神經,這樣他們就可以變成一股河水,一種黑暗的生殖力。她將張開她的嘴唇把它們緊壓在他的生命的最後的根源上,這樣她就可以緊抓住他的生命的核心。 他們就這樣在那至高無上的黑暗的親吻中戰慄著,這親吻已經同時戰勝了他們兩人,使他們屈服,把他們合成了那流動著的黑暗的一個充滿生殖力的核心。 這是一種無邊的幸福,這是一種使那充滿生殖力的黑暗具有核心的過程。那容器由震動而趨於粉碎,於是意識之光跟著熄滅以後,便只有黑暗統治著一切,便只有了那無法述說的美滿。 他們站在那裡,完全沉浸在毫無節制的親吻的幸福中。他們親吻著,從中吸收無窮的幸福,而它似乎永遠也不會枯竭。他們的血管跳動著,他們的血合在一起匯成了一股洪流。 一直到後來,慢慢的,一種睡意,一種沉重的感覺壓上了他們的心頭,他們感到困倦。從這困倦之中,又透出了清醒的意識的微弱的光亮。厄休拉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黑夜的包圍之中,近處是拍打著河岸的奔流的河水,樹木在疾風中發出一陣陣的吼叫和沙沙聲。 她始終緊挨著他,和他緊貼著身子,可是她越來越有了自己的清醒的意識。她知道,她一定得去趕火車了。可是她怎麼也不願意脫開同他的接觸。 最後,他們完全清醒過來,準備走了。他們現在已不再存在於毫無破綻的黑暗之中了。那邊是一座閃著光的橋樑。河那邊可以看到點點燈光,在他們前邊和右邊,整個市鎮照得滿天通明。 但儘管這樣,他們的陰暗的、柔和的、無可懷疑的身軀卻仍然完全在光線之外行走著,仍然在最高的和傲慢的黑暗之中。 「這些愚蠢的光亮,」厄休拉在她那陰暗的傲慢之中,暗暗對自己說,「這愚蠢的、人為的、自我誇大的市鎮正散發出它的光亮。它實際上是並不存在的,它不過像黑暗的水面漂浮著的一滴油蹟反射出的光亮一樣,停留在無邊的黑暗之上,可那又是什麼呢?——空無一物,完全空無一物。」 在電車中,在火車中,她都有這種同樣的感覺。那燈光,那式樣相同的城市建築不過是一些小玩藝兒。那些坐著車或者行走著的人不過都是些剝露出來的空衣服架子罷了。在他們的假作鎮靜,仿佛煞有介事的暗淡無色的呆笨的偽裝之下,她可以看到包容著他們所有那些人的那股黑色的暗流。他們全都像一些用紙做的船隻在活動著。可是實際上他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盲目地、急切前進的黑暗的盲目急切的浪頭,由於同樣的那單一的情欲變成一片黑暗了。所有他們的談話和他們的行為都是虛假的,他們全都是靠衣服裝扮起來的一些下等生物。她現在忽然想起了隱身人,他就是靠他的衣服才能讓人看見的(即威爾斯的長篇小說《隱身人》)。 在接下去的幾個星期中,她一直都仿佛始終存在於同樣的那富饒的黑暗之中,她的眼睛像一頭野獸的眼睛圓睜著,一種離奇的似笑非笑的神態仿佛一直在對她身邊那裝模作樣的人生表示嘲弄。 「你們都是些什麼,你們這些蒼白的市民?」她的閃閃發亮的臉似乎在說,「你們這些穿著綿羊衣服的被制伏的畜生,你們這偽裝成社會動力的原始的黑暗。」 她始終在一種可感知的下意識中活動著,對其他一切人的現成的、偽造的白日的光明表示嘲弄。 「他們像穿衣服似的,各自佩戴著自我的標誌。」她帶著輕蔑的表情看著那些僵硬的失去性別的人,暗暗對自己說,「他們想著做個職員或者教授,要比做個存在於潛在的黑暗之中的陰暗、無用的生物好得多。你以為你是個什麼?」當她在教室裡面對著那位教授坐著的時候,她在心中暗暗問道,「你以為你是個什麼,坐在那裡神氣活現地穿著你的長袍,戴著你的眼鏡兒?你不過是一個已聞到血腥味的暗藏著的生物,從叢林的黑暗中向外張望,為了滿足你的情欲,正用鼻子在四處嗅尋。你實際就是那個,儘管誰也不相信這一點,你自己更是絕對不會承認。」 她的靈魂對一切偽裝都大加嘲弄。至於她自己,她仍在那裡不停地偽裝著。她儘量打扮自己,把自己裝扮得十分漂亮,也照常上課,並記下筆記。但這一切都是在一種膚淺的、嘲弄的心情中進行的。她完全瞭解他們的那一套二加二等於四的鬼把戲。她完全和他們一樣聰明。可是注意!——她會對他們的那一套什麼知識、學問或者高雅的舉止等等猴子的把戲在意嗎?她絲毫也不在意。 還有那個斯克裡本斯基,和她自己那個陰森的具有生命的自我。在學校外邊,那外在的黑暗之中,斯克裡本斯基正等待著。在那黑夜的邊沿上,他是那樣的認真。他真在意嗎? 她像在黑夜中發出刺耳嗥叫的一頭豹子一樣的自由。她有她自己強有力的流動著的陰暗的血液,她具有那閃著光的生殖的核心,她已經有了她的配偶,她的伴侶,她的進行生殖的合作者。所以,她已經什麼都有了,什麼也不缺了。 斯克裡本斯基一直都呆在諾丁漢,他也完全獲得了自由。在這個市鎮上,他誰也不認識,他完全不需要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他完全是自由的。他們的電車、市場、劇院和酒館,在他看來都不過是一個搖動著的萬花筒,他像一頭躺在籠子裡的獅子、老虎,正眯縫著眼睛看著在籠子外面經過的人群,看著那萬花筒世界的不現實的人;或者像一頭眨巴著眼睛的豹子,全然不理解地觀看著一些飼養員的各種表演。他對這一切都十分厭惡——這一切都根本不存在。他們的好教授,他們的好牧師,他們的好的政治演說家,他們的規規矩矩的好女人——他感到他的靈魂總在那裡暗暗發笑,一看見他們就止不住發笑。他們全都不過是正在表演的木偶,全都是用木頭和布片做出來為了表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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