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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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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可不對,」弗蘭克斯通博士說,「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理由把生命看作是特別神秘的東西,你說不是嗎?我們不瞭解生命,正如我們不瞭解電一樣,可是那並不能使我們有理由說電是一種特殊的東西,是和宇宙間其他一切東西毫不相干,截然不同的東西——你認為可以這樣說嗎?那麼生命為什麼就不可能也不過是由更複雜的物理和化學活動所組成,那種活動和我們通過科學研究已得知的其他活動完全屬同一種性質?我實在看不出,我們有什麼理由把生命,而且只有生命,看作一種特殊的東西。」 那次談話在一種不肯定的、不確切的、惶惑的氣氛中結束。可是目的呢,目的到底是什麼?電沒有靈魂,光和熱也沒有靈魂。難道她自己和那些東西一樣,也是一種沒有人性的力量,或者多種力量的複合體嗎?她安靜地看著躺在顯微鏡下光亮中的單細胞生物的影子。它顯然活著。她看到它在活動——她看到它的十分明亮的纖毛的活動,她看到它在滑過那光亮的平面時露出的原子核的光亮。那麼它的意志是什麼呢?如果它只是一種物理和化學能量的複合體,那麼是什麼東西使這些力量合而為一,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才使它們合為一體的呢? 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這些無法捉摸的物理和化學活動才會在她的顯微鏡下結成這隱隱約約可以自己活動的一個黑點呢?是一種什麼意志使得它們集結在一起,同時創造出她可以看到的這麼一件東西?它的打算是什麼,就為了表現它自身嗎?難道它的目的就僅只是一種機械活動,並僅限於它自身之內嗎? 它的意圖只是為了自身的存在。可是什麼自身呢?忽然間,在她的頭腦中整個世界散發出了奇異的光彩,像顯微鏡下的那個生物的原子核一樣,散發出一道強烈的光線。忽然間,她不自覺地進入閃著強烈光輝的知識之光中了。她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僅只知道,這決不是一種有限的機械的能量,也決不是僅僅為了自我保存和自我體現這樣一個目的。這是一種完美的境界,一種無限的生命。自我和無限是同一的。自我的存在就是無限的最崇高、最光輝的勝利。 厄休拉猶豫彷徨地坐在她的顯微鏡前面出神。她的靈魂在這個新世界中忙碌著,忙得不可開交。在這個新世界中,斯克裡本斯基正在等著她——他會等著她的。她現在還不能走,因為她的靈魂暫時還分不開身,很快她就會要走的。 一種像步入死亡一樣的寧靜抓住了她的心。遠處,在走廊下面她聽到表明五點的鐘聲。她一定得走了。可她仍然安靜地坐著。 別的學生正收起桌上的工具,把他們的顯微鏡收拾起來。屋子裡馬上是一片混亂。窗戶外邊,她看到學生們胳膊下夾著大堆的書,交談著,全都嘁嘁喳喳交談著,走下樓梯去。 她現在也急於趕快離開。她也希望快點走。她對於這物質世界感到恐懼,對於她自己所經歷的形態上的變化也感到恐懼,她希望趕快跑去會見斯克裡本斯基——那新的生活,新的現實。 她匆匆擦淨她的幾塊物鏡片,把它們放回盒子裡去,把她的那一段地方收拾乾淨。她顯得很活躍,十分活躍,非常活躍,她希望趕快跑去會見斯克裡本斯基,趕快——趕快。她不知道她要去會見的是什麼,可是,這將是一個新的開始。她必須趕快。 她快步走過那一段樓道,手裡拿著她的刀片、筆記本,圍裙搭在一隻胳膊上。她昂著頭,臉上顯出十分緊張的神情。他可能沒有來。 走出樓道,她馬上就看見了他。她馬上就能認出他來。可是,他卻顯得那麼陌生,他似乎十分缺乏自信,畏畏縮縮地站在那裡。她看到受過很好的教養的年輕人竟會這樣,使她不禁感到害怕了。他站在那裡,仿佛希望不要被人看見似的。他的衣服穿得十分講究,她決不會對自己承認她當時感到一陣寒顫,仿佛猛地接觸到寒霜上的陽光一樣。這就是他,那個新世界的鑰匙和核心。 他看見她,這個細瘦的姑娘穿著一件白色的法蘭絨上衣和顏色很深的裙子,從大廳裡跑過來,臉上帶著那麼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態,同時閃爍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光彩,他先是一驚,接著又感到非常激動。他馬上忸怩不安起來。大廳裡還有許多別的學生在來回走動。 當她向他伸過手去的時候,她仰起她的盲目的不知所措的臉大笑了。他當時對她也完全看不清了。 不一會兒,她就跑開去拿她出門用的東西。接著,他們還像她當年在學校裡的時候一樣,一塊兒步行著到鎮上去喝茶。他們還到原來的那個茶館去。 她看出他和從前大大不同了。那種親密的態度,舊日的親密關係還依然如故,可是他現在已經屬和她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了。這有點仿佛是他和她已彼此同意暫時休戰,現在他們是在休戰期間相會了。在他們相見的頭一分鐘裡,她就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們是在休戰時期相見的兩個敵人。他的任何一言一行都是和她的生活格格不入的。 然而,她仍然非常喜愛他的嬌嫩的臉和他的嬌嫩的皮膚。他現在身體顯得更強壯一些,臉色也黑了一些,他現在已經完全成人了。他想,正是因為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男子漢,所以使他顯得更生疏了。在他還只是一個活潑的小青年的時候,他對她更親近得多。她想,一個男人大約不可避免總會變得這樣陌生而疏遠,總會具有另一個冷漠的生命的。他談著話,但並非對她而發。她急於想跟他談話,可是卻似乎沒有辦法能讓他聽見。 他仿佛是那樣的穩重和自信。他的存在仿佛就是自信的化身。他是一個很好的騎手,所以在他身上總有一種騎士的自信和對任何事隨時作出明確決定的習慣,同時也有那種騎士的陰暗心情。但是,他的靈魂卻因此更顯得模棱兩可,彷徨不定了。他仿佛是由許多習慣的行動和決定組成的。這個人的易受攻擊的隨時變化的痛處任何人是無法接近的。她對這一點就完全一無所知。她只能感覺到他所具有的那種陰森的難以改變的動物的欲念。 是這種他所懷有的麻木的欲念把他帶到她身邊來的嗎?她感到惶惑不解。他所表現的某種不可救藥的固執刺傷著她的心,使她產生一種冷冰冰的絕望的感情,她因此感到恐懼。他需要的是什麼呢?他的欲念是那樣深藏在心中。他為什麼不肯自己承認呢?他所需要的到底是什麼?他所需要的只能是一種無名的東西,她止不住不寒而慄了。 然而,她卻不時閃爍出激動的光彩。他通過他的陰森的、深藏著的男性的靈魂,現在正跪在她的面前,並在那模糊的光線中使自己完全暴露無遺。她戰慄著,那黑色的火焰也正燒遍她的全身,他跪在她的腳邊等待著,他已經毫無辦法,靜等著她發落。她可以接受他,也可以拒絕。如果她拒絕了他,那他身上便會有什麼東西馬上死去。因為對他來說,這是生與死的問題。可是,所有這一切必須永遠保留在黑暗之中,明確的意識什麼也不能承認。 「你在英格蘭,」她說,「打算呆多久?」 「我也不敢肯定——可我想最晚不能超過七月。」 接著他們倆都沉默著。他現在在英格蘭可以呆上六個月。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六個月的空間。他等待著。同樣的那種生鐵一般的死板又佔據了她的心,仿佛整個世界都不過是用鋼鐵鑄成的。要想讓血肉之軀適應這鑄鐵一般的安排是沒有意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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