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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認真說來,她的真實存在始終也沒有完全透露過,而是處在一片朦朧之中。它沒有辦法在人前透露,它仿佛是一粒埋在土中的種子,這個她在其中生存的世界卻像一個由一盞燈照亮的光圈。這個由人的最完備的意識所照亮的區域,她以為就是整個世界:她以為一切都已經完全在這裡暴露無遺了。然而,在任何時候,她都感覺到在那黑暗之中也有一些光亮之點,那些亮點像野獸的眼睛一樣閃閃發光,刺透人的心靈,隨即又消失了。她的靈魂懷著巨大的恐懼所承認的卻只是那外圈的黑暗。至於她生活和活動的,卻是裡面的光亮的區域,在這裡火車奔跑著,工廠生產出它們的機器產品,各種植物和動物在科學和知識的光輝照耀下進行著活動,而它忽然間卻變得像一盞弧光燈照耀下的光亮的區域了,在那裡面,飛蛾和孩子們在耀眼的光線下,感到十分安全地遊玩著,因為他們停留在光明之中,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黑暗存在。

  可是,在那光明圈的外面,她卻能看見黑暗之光的運動。她看到在黑暗中閃光的那野獸的眼睛,正觀望著那夜郎自大的篝火和那些睡眠的人;她感覺到了那篝火的奇怪而愚蠢的狂妄,它公然說:「在我們的光線和我們的秩序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而且總是把臉朝內轉向由太陽、星星和創世主,以及由公正的制度組成的那照亮一切意識的即將熄滅的火焰,永遠不去理睬在四周旋轉運動著的黑暗,以及在它邊緣上半隱半現的各種形象。

  是的,沒有任何人甚至敢往那黑暗中扔進一個火把。因為,如果他那樣做,他就會被別的人活活給譏笑和折磨死,他們會叫喊著:「蠢材,反社會的惡棍,你為什麼無端製造出一種恐懼來擾亂我們?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黑暗。我們在光明中活動和生活,在光明中享有我們的存在。上帝已經賜給我們永恆的知識之光,我們完全理解,同時也代表著知識問題的最主要的核心。蠢材和惡棍,你竟敢拿黑暗來讓我們難堪?」

  儘管這樣,黑暗仍在四周旋轉著,帶著它的灰濛濛的影子一樣的野獸和它的朦朧的影子一樣的天使,他們,像被排斥掉的更熟悉的黑暗的野獸一樣,也全被光明排斥在外了。有些人也曾偶爾瞥見黑暗,看到它支棱著它的鬣狗和豺狼的鬃毛;有些人放棄了對光明的驕矜,在自己的狂妄心情中死去;他們看到了從那豺狼和鬣狗的眼中射出的光芒,並看出那是天使手中的寶劍閃出的寒光,因為他們在門口希望進來,也看出存在於黑暗中的那些天使是威嚴而可怕的,和毒牙射出的光一樣不容拒絕。

  厄休拉在大學度過最後一年時已經是二十二歲。就在那年的復活節前不久,她又得到了斯克裡本斯基的消息。在他進入南非戰場的頭幾個月,他曾經從那裡給厄休拉寫過一兩封信,自那之後,他還一直給她寄過一些明信片,不過中間間隔的時間甚至更長了。他已經升了上尉,但他一直都在非洲。現在她差不多有兩年多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她自然常常不免想到他,他仿佛是一個漫長的陰暗、煩躁的日子裡黃色的閃著光的黎明。對他的記憶就仿佛是對天剛發白時的光輝燦爛的黎明的冥想。而她現在所佔有的卻只有那後半天的冷漠、煩躁和空虛。啊,如果他現在還對她一片真心,那她就可以縱情欣賞那熙和的陽光,而不至於遭受那已經破敗的一天的折磨、傷害和屈辱了。那他就將會是她的天使。陽光的鑰匙掌握在他的手裡,直到現在他還拿著。他可以為她打開通向自由和歡樂的大門。不,如果他現在對她還是一片真心,那他本身就會是她的大門,通過那扇門她就可以走進廣闊無邊、充滿幸福和無止境的自由的天空,而那也就是她的靈魂的天堂!啊,他將會為她展開無限前程,讓她進入她可以永遠稱心如意,永遠歡樂的廣闊無邊的空間。

  她所惟一堅信不移的是她對他的愛。這愛情至今仍然完美無缺,光芒四射,而且隨時都能引起她的回憶。遇到眼前的事情似乎很不如意的時候。她總會對她自己說:

  「啊,我過去真是喜歡他。」仿佛她的生命的最主要的花朵已經隨著他一同死亡了。

  現在她又聽到了他的消息。她的最主要的反應是痛苦。那歡樂,那自動傾瀉的欣喜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可是,她的意志卻驚喜萬狀。她的意志已經在他的身上紮根了。她的充滿激動情緒的舊夢現在又重新驚醒過來。他要來了,那個長著一對神妙的嘴唇,可以讓一個親吻的餘味波及宇宙盡頭的男人回來了,他是來找她的嗎?她不能相信。

  我親愛的厄休拉,我又回到英格蘭來了,但是幾個月後我還要出國去。這一次是到印度。我不知道,你現在是否還記得過去我們在一起時的情景。我這裡還保存著你的那張小照片,那照片到現在差不多已經六年,你恐怕肯定已經變了。我比那會兒已經足足大了六歲,——自從我在科西澤認識你以後,我一直完全過著另一種生活。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還願意見我。下個星期我要到德比去,那時候我一定到諾丁漢來看看,我們可以在一起喝喝茶。你能簡單地給我寫幾個字嗎?我等待著你的回信。

  安東·斯克裡本斯基

  厄休拉從學校大廳裡的信架上拿下了這封信,在走過婦女更衣室的時候,她就把它撕開了。頓時間,她感到她四周的世界似乎忽然完全消融,她是獨自站在無比潔淨的天空中了。

  她現在應該到哪兒去呢?一個人去呆著嗎?她飛也似的跑上樓去,從邊上的旁門裡走進了參考書閱覽室。她抓過一本書,馬上坐下,想想該怎麼寫回信。她的心怦怦跳著,兩手不停地發抖,似乎在夢中一樣。她聽到大學裡響起了一陣鈴聲。接著,十分奇怪地又響起了一陣。第一堂課已經下課了。

  她匆匆拿出一本練習簿,開始寫信。

  親愛的安東,是的,我現在還保留著那個戒指。能見到你我非常高興。你可以到大學來找我,我也可以到鎮上什麼地方等著和你相見。你可以寫信告訴我嗎?你的忠實的朋友——

  圖書館裡的一個管理員是她的朋友。她問她能不能給她一個信封。她把信封好,寫上地址,就光著頭跑出去寄信。在她把信投進郵筒的時候,整個世界馬上變成了一個寧靜的、暗淡無色的地方,而且也變得無邊無際了。她於是悠悠閑閑走回大學,走回她的閃爍著黎明第一道微光的慘淡的夢境中去。

  在第二個星期的一天下午,斯克裡本斯基來了。自上封信後,她每天早上進學校或者課間休息的時候,都要匆匆跑到信架子上去看一看。有好幾次,她偷偷摸摸從眾目睽睽的地方拿下她的信,然後趕快把它藏起來跑過大廳。她總是在植物學實驗室裡讀她的信,因為在那裡有一個她自己專用的角落。

  在已經收到他的好幾封信之後,現在他自己來了。他事先約定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那天她圍著她的顯微鏡簡直仿佛忙得不可開交,而實際上她根本沒有辦法完全集中注意力。不過她仍然一刻不停地在那裡迅速進行工作。今天她要放在物鏡片上觀察的是剛從倫敦運來的某種特殊的標本,那位管實驗的教授似乎也很激動,老是張張皇皇的。同時,當她對好顯微鏡的焦距,正看到那綠色的生物隱隱約約躺在一片無邊的光明之中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幾天前曾和大學裡一位物理學女博士弗蘭克斯通進行過的一段談話,因而感到十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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