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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她在聽課時有一種離奇的歡樂情緒。教育理論課程她聽起來感到津津有味;把各種知識拿來理一理,看看它是如何活動、生活並具有自己的生命的,便能讓人感到一種無比的自由和歡欣。讀著拉辛的作品她感到多麼愉快啊!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可是,當那些劇本的偉大的詩篇如此妥帖,如此謹嚴地慢慢展開的時候,她仿佛生活在現實中一樣,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興奮。關於拉丁文,她正讀著一些李維和賀拉斯的作品。上拉丁課時那種奇怪的、親切的、隨便閒聊的口氣,讀點賀拉斯倒是非常合適。可是她從來都不喜歡他,甚至也不喜歡李維。在近於大家坐著閒聊的課堂上,完全沒有嚴肅的氣氛。她曾經盡最大的努力力圖仍然抓住羅馬的精神。拉丁文的東西在她看來慢慢地完全變成了一些閒談的材料和虛假的東西,純粹變成了一種言談舉止的問題。

  她最害怕的是數學課,講課的老師說得太快,她的心因而急劇地跳動著,她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繃緊了。但在課外學習的時候,她仍然竭盡全力企圖掌握這門知識。

  接著是使她感到非常高興的進行植物學實驗的寧靜的下午。上這個課的學生不多。她永遠是滿懷高興地坐在案前她的高凳上,手邊放著她的植物樣品、刀片和一些其他的材料。她非常仔細地裝上物鏡片,仔細對準顯微鏡的焦距,然後,如果物鏡片裝得很好,她就可以十分滿意地轉身把她觀察的結果,仔細描繪在記錄本上。

  她在大學裡很快就結識了一位朋友。這個姑娘過去曾在法國住過,她穿著一身樸素的深顏色的衣服,可是卻戴著一條非常漂亮的紫色或者是帶花紋的頭巾。她的名字叫多蘿西·拉塞爾,是英國南部一位律師的女兒。多蘿西跟一位一直沒結婚的阿姨一起住在諾丁漢,只要有空,她總盡力給婦女社會和政治學會做些工作。她為人沉靜、熱情,一張有如象牙一樣的臉,上面齊耳朵蓋著一頭黑黑的頭髮。厄休拉非常喜歡她,可是又害怕她。她顯得很老練,對自己要求十分嚴格。可是,她才不過二十二歲。厄休拉常感到她和卡珊德拉(特洛伊末代國王普裡阿摩斯之女,阿波羅向她求愛,賦予她預言能力,後因所求不遂又使其預言不為任何人所信)一樣,完全是命運的產物。

  這兩個姑娘建立了一種十分親密的、嚴肅的友情。多蘿西不論幹什麼總是全力以赴,從不偷懶。每當上植物課的時候,她總是和厄休拉顯得最親近。因為她自己不會畫畫,厄休拉能夠把顯微鏡下的剖面惟妙惟肖地畫下來,而且畫得非常漂亮。多蘿西常常跑來跟她學著繪畫。

  就這樣,第一年在毫無外騖、整天忙於學習的氣氛中過去了。她的大學生活可說是像戰爭一樣的艱苦,然而又像和平一樣的僻靜。

  那天早晨她同格德倫一起來到了諾丁漢。這兩姐妹不論到哪裡都非常引人注目,苗條、強健、熱情,而且極端的敏感。在兩人中,格德倫更漂亮一些,她那睡眼惺忪、脈脈含愁的女兒態,看上去是那麼溫柔,然而她的內心深處又顯得是那麼沉著和穩重。她穿著一身很隨便的柔軟的衣服,帽子總隨便耷拉著,顯出一種漫不經心的美。

  厄休拉穿衣服可就講究多了。可是她總顯得過於機警,常常看到別人的打扮總十分羡慕,什麼都想跟著別人學,所以看上去很不協調,讓人簡直看著難受。當她只求適意並不去精心打扮的時候,她反倒顯得更漂亮些。冬天,穿上一件花呢的上衣,一頂黑皮毛的小帽子,低低地蓋在她的熱情的、活潑的臉上,她在街上走過的時候,仿佛是由於極度敏感,簡直就像在一種懸浮狀態中飄浮而過一般。

  第一年結束的時候,厄休拉通過了她的中級學位考試,於是在她的緊張的學習活動中稍微有了一點喘息的機會。她松了一口氣,全然鬆懈下來。為考試所進行的準備和精神上的激動,以及渡過這一難關本身所引起的激昂情緒,已弄得她神經十分緊張,心急如火,現在她不免沉入一種輕快的被動狀態中,她的意志完全鬆懈下來了。

  她和她家裡所有的人一起到斯卡巴勒呆了一個月。格德倫和父親都在那裡的暑期手工學校裡忙碌著。厄休拉常常是跟她的弟弟妹妹那群孩子在一起。可是,只要可能,她總願意一個人跑出去。

  她站在海岸邊向著金光閃閃的海面那邊望去,她感到那景象非常美。她在自己的心中止不住流淚了。

  從那非常非常遙遠的空間,有一種激動人心的尚未出生的懷念之情慢慢向她飄飛過來。還有無數的黎明將從那邊升起。仿佛從那海的邊沿上一切尚未出現的黎明都在向她呼籲,她的整個尚未出生的靈魂也正在為那些尚未出現的黎明哭泣。

  當她坐在那裡,觀望著在柔和的海面迅速飄飛的可愛的光彩的時候,她的心哭泣了。直到後來,她只好用牙齒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抑制不住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了。她在哭泣中又忽然大笑起來。她為什麼要哭泣呢?她並不想哭。因為這一切實在太美了,所以她大笑了。因為這一切實在太美了,所以她哭泣了。

  她懷著恐懼的心情向四面望望,希望沒有任何人會看到她現在的這種狀態。

  後來有一段時候,海上掀起了滾滾巨浪,她觀望著海水向海岸邊沖來,她觀望著巨浪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直沖過來,撞碎在一塊岩石上,濺出一片白沫,用那巨大的白色的美覆蓋著一切,然後又向遠處退去,讓那濕淋淋的黑色岩石再次露出水面。啊,當那波浪破碎成一片白沫的時候,它實際只不過是得到了自由!但願如此!

  有時她沿著港口閑溜,看著一些被海水染黑的水手,他們穿著緊身的藍色毛衣,在海港的堤岸上閒逛著,魯莽地、別有用心地對著她大笑。

  在她和他們之間慢慢建立了某種關係。她從沒有跟他們說過話,或者對他們有任何更多的瞭解。可是當他們倚在堤岸邊,她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她和他們之間就已經有了某種關係,有了某種急切的、可喜的和痛苦的感情存在。他們當中她最喜歡的是一個藍色的眼睛上胡亂搭著一片淡黃色頭髮的年輕水手。他看上去是那樣的清新、鮮潔和充滿海洋氣息,簡直不像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物。

  她從斯卡巴勒又跑到她的湯姆舅舅家去。威尼弗雷德已經有了一個小孩,是那年的夏末剛剛出生的。她對厄休拉似乎已經變得很奇怪,很陌生了。在這兩個婦女之間,彼此都有一種無法說出口的保留。湯姆·布蘭文是一個非常關心孩子的父親,也是一個十分體貼的丈夫。可是,在他那種安於家庭生活的表現中,總似乎摻雜著一些虛偽的東西,厄休拉再也不喜歡他了。他的天性中一些醜惡的、隱藏著的東西現在已慢慢顯露出來,使得他以一種傷感情緒來看待一切。他原是一個什麼都不信的唯物主義者,為了實現他這種信仰,他變得充滿了人的感情,變成一個對人十分體貼、熱情的人,變成一個慷慨的丈夫,一個模範市民。可是他很聰明,決不隨便引起外人的讚賞,時時也完全知道如何去矇騙他的太太。她並不愛他。但她卻很高興和他一起生活在這種自得其樂的、自我欺騙的狀態中;她在各方面都順從他。

  後來,從這裡回家的時候,她倒感到很高興。她還有兩年安靜的日子好過,她的前途就完全靠這兩年決定了。她回到學校去準備她的畢業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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