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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後來,他又開始搞金屬雕鑿。在厄休拉離開學校的時候,他正在做一個樣子十分漂亮的銀碗。這工作使他非常高興,他幾乎把什麼都給忘了。

  整個這段時間,他和真正的外在世界的接觸就只是通過冬季的夜校,這算是使他和國家的教育事業有了某種聯繫。至於其他的一切,他似乎全都不知道。全然漠不關心——甚至對戰爭也是如此。整個國家對他來說完全不存在。他安全地龜縮在自己的那個小天地中,那裡不存在國家問題,也沒有追隨者。

  厄休拉每天讀著報紙,對南非的戰爭模模糊糊地感到某種不安。報上的許多事使她感到痛苦,她總儘量使自己絕少和它們發生關係。不過斯克裡本斯基也在那邊。他有時候寄來一張明信片。可是她自己仿佛是擋在他面前的一堵什麼也沒有的牆,沒有窗戶,也沒有出路。她仍然始終依戀著她記憶中的斯克裡本斯基。

  她對威尼弗雷德·英格的愛仿佛把她的生命從它本來生長的,斯克裡本斯基也和它同在的泥土中連根拔了出來。她現在似乎是被移栽在一塊乾枯的土地上了。他現在真是只存在於她的記憶之中。在和威尼弗雷德分手之後,她依靠一種奇異的熱情使得關於他的記憶又復活起來,他對她來說,幾乎可算是她的真實生活的象徵了。仿佛只有通過他,在他身上,她才有可能再恢復她從前的自我,再恢復到她愛威尼弗雷德之前,這個幾欲置她於死地的悲慘的移栽之前的自我。但是就連她的這些記憶,也不過是她的想像而已。

  她做夢夢見他和她在一塊兒時的情景。她不可能夢到他後來的變化,夢到他現在在幹些什麼,以及他現在和她將是一種什麼關係。只是有時候她在哭泣中想到,在他離開她的時候,她一直忍受著多麼殘酷的痛苦——啊,她一直是多麼痛苦啊!她還記得她曾在日記中寫道:

  「我若是那天上的月亮,我就會知道我應該在什麼地方落下。」

  啊,回想起她從前的情況,只會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因為她這裡所記起的只不過是那個死去的自我。那一切在經歷了和威尼弗雷德的一段關係之後,已完全死去了。她還能認出她年輕的可愛的自我的屍體,她知道它的墳墓在什麼地方。可是,她為它感到悲傷的那個年輕的可愛的自我,現在幾乎已經不存在了,那不過是她想像的產物。

  在她的內心深處,一種冷冰冰的絕望情緒始終毫無改變,也無法改變地隱藏在那裡。現在再沒有任何人會愛她——她也決不會再愛任何人了。在經過和威尼弗雷德交往以後,她心中的愛情已經被殺死,現在只存在那愛的屍體了。她還將活下去,還將生活下去,可是不會再有人來愛她,不會再有一個有情人需要她了。她自己也不再需要什麼情人。那無比鮮明的一點欲念的餘火已經在她心中永遠熄滅了。那包容著她的真正自我的真正愛情的蓓蕾已經被捏死了,她將會像一株植物似的生長下去,她將盡一切可能開放出她的那些較小的花朵,可是她的主花在它開始生長以前就已經死去了,她以後的生長只不過是表現了一個屍體的願望罷了。

  悲慘的日子一周又一周地過去,就這麼和一群孩子擁擠在狹窄的房子裡。她這是過的什麼生活——髒亂,不成體統,什麼也不是;厄休拉·布蘭文變成了一個毫無價值、無足輕重的人,在伊爾克斯頓這個髒汙的環境中,生活在科西澤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村子裡。厄休拉·布蘭文現在已經十七歲了,毫無意義,也毫無價值,沒有任何人要她,需要她,她自己完全意識到了自己的半死的毫無價值的生活。這一切讓人想都不敢想。

  可是,她仍然保有她的那股傲氣。她可能被別人看不起,她只不過是一具沒有人愛的屍體,她可能是靠別人供給食物生活著的一株已經爛心的草,可是她對任何人也不讓步。

  她慢慢意識到,她不可能按照現在的這種方式,沒有地位,沒有意義,沒有價值,在家裡再這樣混下去了。光是那些上學的孩子看著她什麼也不幹,也對她十分瞧不起。她一定得想個辦法了。

  她父親說,她要是願意幫幫她母親,她有很多活可以幹。在她父母那裡,她除了受辱之外什麼都不會得到了。她不是一個安於這種生活的人,她的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幻想,她想著要跑出去找個人家去做女僕,找一個男人讓他和她結婚。

  她給她原來上學的那個女校長寫了一封信,求她給出個主意。

  「我現在也說不清你應該怎麼辦才好,厄休拉,」來信回答說,「除了我想到你也許願意去當一名小學教師。你曾經通過了大學入學考試,這就使你儘管沒有教師證書,也可以在任何一家小學獲得一個職位,每年薪水大約五十鎊左右。

  「對於你想參加工作的意願,我感到萬分同情,這樣你將會感到你自己是人類這個偉大的集體的一個有用的分子,你將在整個人類力圖實現的那偉大的使命中佔有你自己的地位。這將使你得到一種你從任何地方都無法得到的滿足和自我珍重的感覺。」

  厄休拉感到她的心馬上涼了。這種冷冰冰的滿足實在沒有什麼意味,但是她的冷靜的意志卻對那信中的話表示同意。這正是她需要的東西。

  「你有熱情的天性,」那封信接著說,「對事物的反應敏捷。只要你肯學得耐心一些,能夠自我約束,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你不可以當一名很好的教師。至少你不妨試試。只要你肯幹上一年或者兩年,就准可以取得合法的教師資格。然後你就可以參加任何一個學院的訓練班,我希望你能在那裡獲得學位。我非常認真地奉勸你,為了取得一個學位,永遠不要丟下你的學習。有了學位你就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資歷和一個地位,這樣就可以讓你有可能更多地選擇你自己的道路。

  「看到我的任何一個學生獲得自己經濟上的獨立,我是會感到非常驕傲的,它的實際意義要比大家表面上所看到的深刻多了。知道我的一個學生已經取得可以選擇自己生活道路的自由,我真是會感到非常高興的。」

  這一切聽來是那麼嚴厲和冷酷。厄休拉其實感到很厭惡,可是她媽媽對她的蔑視,她父親對她的無情,已經使她非常痛苦。她知道寄人籬下的生活是多麼可悲,她已經感覺到了她媽媽處處從生物角度看待人的那根毒刺。

  最後,她不能不講話了。她原來一直咬緊牙關保持沉默,可是有一天晚上,她獨自溜出去,跑到她父親工作的那個棚子那邊去。她先聽到了錘子打在金屬上的噠噠噠的聲音,她一推開門,她父親就抬起頭來。他的紅紅的臉仍和他年輕時一樣充滿了活力,寬大的嘴唇上是兩撇剪得很短的深黑的鬍子,很細的黑色的頭髮仍和過去一樣緊貼在頭上,可是他似乎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他拿著他的工具便似乎忘掉了一切。他現在是一個工人。他注視著他女兒嚴肅的毫無表情的臉,一股怒火忽然從他的腹部直往他的胸膛冒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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