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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第十二章 羞慚】

  厄休拉打算在學校頂多再呆兩個學期。她現在正在準備參加大學考試,這是一種令人十分厭煩的工作,因為她只要一脫開歡樂的生活,就顯得毫無才智了。頑強的意志,以及意識到即將來臨的命運威脅使得她半信半疑地堅持著學習。她知道很快她就必須成為一個自己對自己完全負責的人,她現在擔心的是她會不會在這方面受到了阻撓。一種包容一切希望自己能獲得獨立,獲得完全的社會獨立,一種完全不受別人約束的獨立的願望,使得她鍥而不捨地進行著學習。因為她知道,她始終會掌握著她的那筆贖金——她的女性。她永遠是一個女人,她作為一個人,作為和其他人同等的一分子所不能得到的東西,卻可以由於她是女性,並非男人,而很容易得到。她感覺到在她這女性中她有一筆秘密的財富,她永遠可以拿它作為買得自由的代價。

  但是,關於這個最後手段,她可是決不肯輕易使用的。她要儘量先試試其他一些辦法。她必須到那個神秘的男人世界,那個進行日常工作和履行各自義務的世界,或者說一個社會的全體工作成員的生活中去闖一闖。對於這個世界,她有一種微妙的憤懣情緒。她一定也要把這個男人世界征服了。

  因此她不辭勞苦地學習著,始終也不肯放棄。有些東西她是喜歡的。她現在主要學習的是英語、拉丁語、法語、數學和歷史。她剛一學會如何念拉丁語和法語,就對這些語言的結構感到十分厭惡。最使她感到厭煩的是細緻地去研究英國文學。為什麼一定要記住她所讀過的那些東西呢?有時在學數學的時候,那種毫不攙雜人的感情的絕對性倒使她很感興趣,可是實際演算也讓人感到十分無聊。歷史中有些人物使她感到難以理解,常常不得不停下來反復思索。可是歷史中的政治部分卻使她非常氣惱,她特別厭惡政府中的那些大臣。只是在很少有的情況下,她才會強烈地感覺到通過學習她獲得了很多知識,豐富了自己的頭腦和擴大了自己的眼界;有一天下午,她讀著《皆大歡喜》;有一回,她通過自己的血液聽到了一段拉丁文的作品,她馬上就知道血液在羅馬人的身體中是如何跳動的了;所以,自那以後,她感到她已經和羅馬人有過實際接觸了。她非常欣賞英語語法中的一些毫無規律的變化,因為這可以使她通過發現字和句所具有的活的運動而從中獲得樂趣;至於數學,僅是代數中的那些符號就對她有極大的誘惑力。

  所以在這段時間裡,她的感情是那樣的豐富,思想又是那樣的混亂,以致在她的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彷徨不定的,似乎總有些恐懼的表情,仿佛她感到說不定什麼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會飛來什麼橫禍。

  一點零碎的極不相干的消息就會在她心裡引起十分強烈的反響。當她知道,在那秋天的棕色的小果實中已具體而微地完全包含著九個月之後將在夏季開放的花朵,完全把它們包容起來,讓它們在那裡等待著第二個夏天,這時她就會有一種勝利感和愛的感情的衝擊。

  「只要世界上還有一棵樹,我便不會死去。」有一天她懷著崇敬的心情站在一棵高大的桉樹下邊,熱情地、毫不懷疑地說。

  只有活動著的人才多少對她構成一種隨時存在的威脅。在這一段時期,她的生活失去了一切固定的形式,和外界的任何接觸都會使她在激動中極力退縮。她也曾對別人有所幫助,可是她從來不是作為她自己那樣做的,因為她已經沒有自我了。她在樹木、飛鳥和天空前面決不會感到害怕或者羞愧。可是一見到人,她就惟恐避之不及;她十分羞愧自己並非和他們一樣,那樣固定,那樣嚴肅認真,而只不過是一種猶豫不決,沒有固定形式和存在的說不清的靈敏的知覺罷了。

  在這段時間中,格德倫成了她的極大的安慰,成了她的擋箭牌。那個年紀更小的姑娘是一個輕快活潑,farouche(法語,有充滿野性和不合群之意)的生物,她對任何人都不完全信任,從不像一般的女學生,三三兩兩結成幫搞些互相嫉妒的機密活動。她從來不願意和一些溫馴的貓(指一些專門討好別人,似乎專願聽人擺佈的人)打交道,不管他們漂亮也罷,不漂亮也罷,因為她相信它們實際都是些並沒有被馴服的貓,只不過具有一種可厭的,不可信賴的溫馴習慣罷了。

  這本身對厄休拉就是一種很大的支持,因為她總是感到別人不喜歡她,而且不管她自己是多麼討厭那個人,她也會感到十分痛苦。任何一個人怎麼可能會不喜歡她,不喜歡厄休拉·布蘭文呢?這個問題使她感到害怕,而且感到無法回答。她於是在格德倫的極其自然的充滿驕傲的冷漠情緒中尋求安慰。

  大家早已發現,格德倫對於繪畫具有特殊的才能。這就解決了那個姑娘對於一切學習都毫無興趣的問題。大家都說:「她一定能夠畫出無比精美的作品來。」

  厄休拉忽然發現,她和她班上的一個女教師英格小姐之間存在著某種奇怪的情緒。英格小姐是一個二十八歲的相當漂亮的婦女,她是一個看上去似乎無所畏懼、穿著整潔的現代婦女,她的獨立的生活便足以透露出她內心的悲傷。她很聰明,不論幹什麼都顯得很有才能,精確、迅速,心中有數。

  由於她看上去是那麼頭腦清醒,遇事頗有決斷,而又顯得十分嬌美,所以厄休拉一見到她總感到十分愉快。她老是高揚著頭,甚至有點向後仰,但厄休拉卻認為她把她那平直的棕色頭髮一齊往後梳的那種髮式頗帶幾分高貴氣質。她總是穿著乾淨、漂亮而又非常合身的短上衣和一條製作精巧的裙子。她身邊的一切總是那樣井井有條,表現出一種精細和潔身自好的精神,所以僅是坐在她的班上便是一種樂趣。

  她的聲音也同樣那麼清晰,帶著一種穩定的很有分寸的抑揚和起伏。她的藍色的眼睛清亮、驕傲,整個給人以思想細膩,非常注重修飾,同時具有堅強意志的感覺。然而在她的神態中又始終有一種顯得無比尖刻的氣質,她那孤獨的驕傲地緊閉著的嘴唇上透露著一種巨大的傷感情緒。

  這種存在于這個女教師和這個小姑娘之間的離奇的興趣,是在斯克裡本斯基走了之後忽然出現的。接著,她們之間更是出現了那種有時在兩個彼此並沒有結識的人之間會出現的說不出的親密關係。一開始,她們只不過是很好的朋友,和班上其他同學之間的關係也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是教師和本班學生所常有的職業上的關係罷了。但是,現在又出現了另外一種情況,當她們兩人同在一個屋子裡的時候,她們是彼此想著對方,差不多把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都忘了。威尼弗雷德·英格只要看到厄休拉在班上,就感到這堂課無比愉快。厄休拉在看到英格小姐走進教室來的時候,也感到自己忽然具有了新的生命。到後來,只要這位可愛的和她有著離奇的親密關係的教師在場,這姑娘就仿佛坐在某種無比博大和豐富的太陽光線之下,並感到它的令人沉醉的溫暖直接流進了她的血管。

  英格小姐在場時,這個姑娘所感到的幸福是無法比擬的,可是她總是無比急切地希望獲得更多的這種幸福。厄休拉回家的時候,常常會夢見她這位女教師,無限制地夢想著她可以給她一些什麼,她有什麼辦法讓這個年紀比她大得多的婦女來崇拜她。

  英格小姐曾得過學士學位,她在紐納姆上過大學,她出身一個很好的家庭,父親是牧師。可是厄休拉崇拜她的是她苗條、強健的體魄和她的無所畏懼的驕傲的性格。她像男人一樣地驕傲和無拘無束,可同時又像一個女人那樣細心而溫和。

  這姑娘每天早晨出門上學的時候,心裡便會感到無比激動。她懷著興奮的心情,邁著輕快的步伐,急急向她所愛的人走去。啊,英格小姐,她的肩背是多麼柔和而平直,她的腰是多麼強健,她的四肢是多麼沉靜而又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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