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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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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的感覺。對此她什麼辦法也沒有。她模糊地知道,這世界向前滾動和撞擊的巨大力量,是那樣陰森、笨拙、愚蠢,可又是那樣巨大,所以一個人幾乎會像一粒塵埃一樣被沖到一邊去。無能為力,完全無能為力,像一粒塵埃一樣在空中滾動!可是她是那樣急切地希望自己能進行反抗,表示出自己的憤怒情緒,進行戰鬥。可是同什麼戰鬥呢? 她能夠用她的雙手和大地戰鬥,把地面的小山都給敲打平嗎?可是,她心裡一直想進行戰鬥,要和全世界戰鬥,而她可以用來進行戰鬥的武器就只是她的那兩隻很小的手。 時間一個月又一個月地過去,聖誕節再次來臨——雪花蓮又一次開放了。在科西澤附近的樹林裡有一塊很小的窪地,那裡長著很多野生的雪花蓮。她用一個盒子裝了一些雪花蓮寄給他。他馬上寫給她一封感謝信——他似乎非常感謝,而且對她十分思念。她的眼睛越來越變得像孩子一般,充滿了迷惘的神情。她就這樣帶著迷惘的心情一天一天過下去,無能為力,完全聽任眼前一切事件的擺佈。 他忙著執行他的任務,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他所進行的工作。在他的心和他的自身的最深處,他那有所抱負,曾經為自己的成就抱著極大希望的靈魂已經死去,已經變成一個死胎,成了他的子宮中的一個難堪的負擔。他是什麼人,他有什麼權力把他的個人關係看得如此重要?一個人的自身又能算得什麼,他不過是那巨大的社會建築,他的民族,整個現代人類中的一塊磚瓦罷了。他個人的行動是微不足道的,完全處於次要地位。那總的形式必須得到保證,決不能因為個人的理由使它中斷,因為沒有任何個人理由比它更為重要。個人之間的情義又算得什麼呢?一個人必須對那個整體,對那複雜的人類文明的偉大體系盡自己的最大力量,那才是根本。那個整體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其中的每一個分子,個人,卻毫無重要性,除非他能夠代表那個整體。 斯克裡本斯基就這樣丟開那姑娘幹他自己的去了。他去為他不得不賣力的工作賣力,忍受著他不得不忍受的痛苦,沒有任何怨言。對他自己的內在生活來說,他已經死亡了。他不可能在死亡中再復活過來。他的靈魂已經躺在墳墓中。他的生命則是躺在已經建立起來的一切事物的秩序之中。他仍然保有他的五種官能。這些官能仍需要得到滿足。除此之外,他還代表著那偉大的、已經建立起來的、現在仍存在的生活觀念,從這方面來講,毫無疑問,他仍然還是十分重要的。 關鍵的關鍵是最大多數人的幸福。凡是作為一個集體來說,可以成為他們所有人的最大幸福的東西,也就是個人的最大幸福。因此,每一個人必須完全把自己奉獻給他的國家,盡一切力量去謀取全民族的最大的幸福。一個人也許可能改善他的國家,但是他永遠也不能忘記,一定得注意保證它不遭受到任何危害。 但是,沒有任何全社會的最高幸福能夠使他的靈魂獲得真正的滿足。這一點他完全知道。可是他不認為個人的靈魂具有如此的重要性。他相信一個人只有在他代表整個人類的時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不出,他天生地沒有具備那種智慧能讓他看出,現在大家所說的社會的最高福利已經不再是一般普通人的最高福利了。他想著,既然社會代表著數百萬人,那麼它的重要性一定要比個人大幾百萬倍。他忘了這個社會不過是由許多人形成的一個抽象概念,並不是那許多人本身。現在這種全社會的抽象幸福的說法既然已經變成一種對於一般有頭腦的人來說既無鼓舞作用也無價值的公式,那麼這種所謂的「普遍幸福」,只不過變成了一種大家都感到厭煩的東西,它只能代表比較低級的一種庸俗的保守的唯物主義。 而且,所謂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主要講的不過是一切階級的物質上的繁榮。斯克裡本斯基並不真正關心他自己的物質方面的繁榮,如果他一文錢沒有——那好吧,他可以設法去碰碰自己的運氣。因此,讓他為了其他所有人的物質繁榮去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又怎麼可能從中求得自己最大的幸福呢!對於一件他自己看著極不重要的東西,他無法想像,他為什麼應該為了使別人得到它而作出一切犧牲。而且還要讓他認為,那對他作為一個個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事——噢,他說,你一定不能從那個角度來理解整個社會。不——不——我們知道整個社會要求的是什麼——它要求一切具體的東西,它希望有優厚的工資,平等的機會,較好的居住條件。這才是整個社會的需要。它不需要微妙的或者難以理解的東西。我們的任務是非常清楚的——永遠記住每一個人的物質的當前的福利,如此而已。 所以現在,斯克裡本斯基的心似乎完全為一種無所作為的思想所佔據。這使得厄休拉越來越感到恐懼了。她感覺到,他似乎不得不屈從于全然無望的東西。她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災禍馬上就要臨頭了。一天又一天,她總是那麼緊張地擔心災禍的來臨。她變得憂鬱、惶恐不安,並有些近於病態的敏感了。當她看到一隻烏鴉在天空緩慢地拍打著翅膀的時候,她也會感到很痛苦,因為那是一種不祥的徵兆。這種不幸的預感最後變得那麼陰森,那麼活靈活現,她感到自己幾乎已無法活下去了。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情況最壞也不就是他走開了嗎。她為什麼那麼關心,她到底怕些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有一種陰森的恐懼感始終佔據著她的心。當她夜晚走出去,看到天上的幾顆閃著亮的大星星的時候,她似乎也感到害怕。白天裡,她總隨時想著可能會有人對她提出什麼控告。 三月裡,他曾來信說他不久要到南非去,不過在他去南非之前,他一定要搶時間到沼澤農莊來呆上一天半天。 仿佛置身在一種痛苦的夢境中,她心神不安,神情恍惚地等待著。她不知道,她無法瞭解。她只是感到編織成她的命運的每一根線現在都繃得很緊,隨時都有斷裂的危險。她只是在路上走著的時候有時偶爾哭一陣,一邊還盲目地念叨著。 「我是那樣地喜歡他,我是那樣地喜歡他。」 他來了。可是他為什麼要來呢?她呆看著他,希望找到什麼含有深意的表示。他沒有任何表示,他甚至也沒有吻她。他的舉止讓人覺得他仿佛只不過是一個很友好的普通朋友。這是表面的情況,可是在這表面之下到底隱藏著什麼呢?她等待著他,她希望他能有所表示。 所以,整個那一天,他們都猶猶豫豫,避免接觸,一直拖到黃昏時候。這時他大笑著說,再過六個月他就回來了,到那時他會把那邊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他們。然後,他和她媽媽握握手,就此告辭走了。 厄休拉陪他走進菜園子邊的那條胡同。那天晚上有風,紫杉樹搖晃著,發出哧哧沙沙的聲音。那風似乎總在煙囪和那教堂尖塔的邊上呼嘯而過。夜色很黑。 風吹在厄休拉的臉上,她的衣服完全貼在她身上了。這是一種陣發的起伏不定的風,充滿了生命的活力。這時,她仿佛失去了斯克裡本斯基,在那漆黑而緊張的暗夜裡,她無法找到他了。 「你在哪兒?」她問道。 「在這兒。」那個沒有肉體的聲音說。 她亂摸著,終於摸到了他。一股像電光一樣的火燒遍了他們全身。 「安東?」她說。 「什麼?」他回答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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