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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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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著它吧。」他說。 厄休拉容光煥發地堅決表示反對。 「不能,」她說,「它已經歸小厄休拉了。」 她向那孩子走過去,把項鍊戴在她溫暖、柔軟無力的小脖子上。 一時間大家似乎都不知如何是好,接著他父親向小娃娃低下頭去: 「你怎麼說呢?」他說,「你會說謝謝你嗎,你會說謝謝你嗎,厄休拉?」 「她的名字現在就叫厄休拉了,」那媽媽說,她站在門口微笑著,表示十分感謝。她於是也走過來看看戴在孩子脖子上的項鍊。 「她就叫厄休拉,對不對?」厄休拉·布蘭文說。 她父親帶著親密的、一半討好一半粗直的神態抬頭看著她。他的不自由的心靈已經愛上了她:可是他的心靈是不自由的,永遠不自由的。 她要走了。他給她拿過一把小梯子讓她好爬到碼頭上去。她吻了吻現在由媽媽抱著的那個小娃娃,然後就轉身走了。媽媽現在一肚子說不完的感謝的話。那個男人卻沉默地站在梯子邊。 厄休拉走到斯克裡本斯基的身邊,兩個年輕人的身影在一片閃著光的黃色的水流之上走過了那道閘門。那駁船的船夫看著他們向遠處走去。 「我十分喜愛他們,」她說,「他是那麼文雅,——哦,多麼文雅!那個小娃娃更是太可愛了!」 「他很文雅嗎?」斯克裡本斯基說,「我敢肯定那女人原來一定是人家家裡的用人。」 厄休拉止不住往後一縮身子。 「可是我很喜愛他那種粗野的神態——這裡面隱藏著真正的高雅。」 她匆匆向前走去,很高興今天遇到了這個長著亂鬍鬚的滿身油泥的高瘦男人,他使她有一種溫暖的輕快的感覺。他使她感到自己的生命變得更豐富了。可是,斯克裡本斯基卻只是在她身邊創造了一種死寂和淒涼的氣氛,仿佛整個世界已經是一片灰燼了。 在他們匆匆趕回家去參加盛大的晚宴的時候,他們幾乎沒有講什麼話。他心裡對那個已有三個孩子的高瘦的男人非常妒忌,他妒忌他的不講客套的直爽性格,妒忌他通過厄休拉所表現的對女人的崇拜,這是一種身心一致的崇拜,一個男人的身心嚮往著和崇拜著一個姑娘的身體和精神,他懷著一種明知可望而不可即的願望,可是他十分高興知道世界上存在著這種完美的生靈,而且很高興能和它有暫時的交往。 他自己為什麼不能也這樣來思念一個婦女呢?為什麼他從來也沒有真正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思念過一個婦女:從來也沒有過真的崇拜,真正的愛,而只是對她有一種肉體上的要求? 可是,他只能以他的肉體來對她進行思念,至於他的靈魂,它願意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吧。在沼澤農莊上,一股欲念的火焰被慢慢扇了起來,這火是被湯姆·布蘭文和弗雷德的婚禮給扇起來的。弗雷德這個羞怯、漂亮和笨手笨腳的農民卻和一個漂亮的受過一定教育的姑娘結婚了。具有巨大神秘力量的湯姆·布蘭文似乎一直就在那裡火上加油,他對那個新娘子具有巨大的誘惑力,而同時他還正對另一個姑娘產生著強烈的影響,使她像大海一樣,一時沉靜,一時洶湧澎湃。他對她所講的一些俏皮話表示無比欣賞,因而使她像磷火一樣更是不停地發出耀眼的火光。她的青綠色的眼睛似乎隱藏著某種秘密,她的雙手像祖母綠的珍珠一樣閃光、透亮,仿佛那秘密正在這雙手裡燃燒。 吃完晚飯送上甜點的時候,樂隊的小提琴和豎笛開始演奏起來,所有的人都滿面春風。到處是一片激動的情緒。席間幾個簡短的演說過去之後,大家的葡萄酒也都喝夠了。主人把願意喝咖啡的客人都邀請到室外去喝咖啡。那天夜晚,天氣十分暖和。 天空中繁星閃閃,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在繁星之下燃燒著兩堆紅色的沒有火苗的火焰。在這篝火的四周掛著吊燈,篝火前面便是那巨大的帳篷,裡面被燈火照得通紅。 年輕人一群群朝著那神秘的暗夜走去。到處是歡樂的笑語聲,空氣中充滿著咖啡的香味。背景處可以看到黑壓壓一片農舍的房屋,灰白的人影不停地來來去去活動著,紅色的火光照在白色的或絲綢的裙子上,吊燈的火光在參加婚禮的來來去去的客人的頭上閃亮。 厄休拉感到這一切真是奇妙無比。她感到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新人。那黑暗正像一頭呼吸著的巨獸的胸腹,許多草垛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就在他們後面,便是一個黑暗的子孫繁多的獸窩。狂亂的黑暗的巨浪從她的心靈中流過。她要乘風飄去,她要飛上天去和那些閃光的星星為伴,她要用她的雙腳向前奔跑,一直跑出這大地的牢籠。再在這裡呆下去,她簡直就要發瘋了。她像一頭恨不得馬上掙斷繩索的獵狗,準備不顧一切地沖向黑暗,尋找某一個沒有名字的獵物。而她自己就是那個獵物,她同時又是那頭獵狗。那黑暗充滿熱情,不停地呼吸著,但人卻感覺不到它的巨大胸懷的起伏。它正等著歡迎她向它跑去。可是她應該怎麼起跑呢——她怎麼能騰空飛去?她只能從已知的世界跳進未知的世界。她的手腳像發瘋一樣難以拘束,她的胸部像被捆綁著似的喘不過氣來。 音樂開始了,那捆綁在她胸前的繩索似乎已經散開。湯姆·布蘭文正在和新娘跳舞,那行雲流水般的舞步讓人感到他們仿佛是在另一種大地的元素中活動,仿佛他們是兩個活動在深水中別人無法接近的生物。弗雷德·布蘭文和另一個舞伴在跳著。音樂如浪潮一般湧來,一對又一對的舞伴在音樂的誘惑下相繼進入仿佛沉浸在深水中的舞場。 「來吧。」厄休拉把一隻手放在斯克裡本斯基的胳膊上說。 在她的手一碰到他的胳膊的時候,他的意識便一下子徹底消融了。他把她摟在懷中,仿佛要把她置於他的肯定而微妙的意志力之下,於是他們倆一起活動起來,一種雙重的活動,在那滑溜的青草上跳著舞。這種活動將永遠繼續下去,將永遠不會完結。在這裡,他的意志和她的意志在一種忘我的活動中已被鎖在一起,兩個意志被同時鎖在一個行動中了,它們永遠不會彼此相混,一方永不會向對方讓步,這是一種互相糾纏的甜蜜的交融,又是在交融中的鬥爭。 他們倆都陷入一種深沉的沉默之中,陷入一種深沉的處於深水之下給他們帶來無限力量的流動的熱能中。所有的舞伴都糾纏在一起,在音樂的水流中,隨著波浪前進。一對又一對灰暗的身影在篝火前來回晃動,舞伴們的雙腳不停地舞動著,慢慢進入無聲的黑暗之中。這是深藏在一片巨大洪水下面的地下世界的景象。 那黑暗神奇地搖動著,啊,那整個偉大的夜晚正在緩緩搖動,那浮動其上的輕快音樂聲,使這舞蹈的表面呈現出離奇的令人狂喜的漣漪,可是在這一切的下面,卻只有一股巨流緩緩向後朝著遺忘的邊緣流動,又緩緩地向前朝著另一個邊緣流去,那顆心也永遠追隨著這波浪,而且每當它達到那邊緣的極限時,也隨著為之痛苦地悸動,這活動的浪頭每到一個高潮之後便又向後退去。 當整個舞蹈邁著沉重步伐向前推進的時候,厄休拉感到有某種力量正在窺視著她。有什麼東西正看著她。一種強有力的閃動著的光線正窺視著她的內心深處,不光是看著她,而且是已深入到她的內心裡了。那似乎來自極其遙遠的遠處,而又近在身邊的強有力的令人難以忍受的觀測始終不離開她的身體。她同斯克裡本斯基不停地跳著,跳著,而那偉大的白色的注視著的目光卻一直繼續注視著,並使它所顯露的一切處於均衡狀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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