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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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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初戀】 在厄休拉從一個小姑娘慢慢成長為成熟女性這一期間,一個必須對自己負責的陰影慢慢在她的心頭聚集起來。她開始認識自己,意識到在一片不可分割的朦朧之中,她卻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她必須幹些工作,她必須有所成就。但她感到有些害怕,感到煩惱。為什麼,噢,為什麼一個人要長大?為什麼一個人要承襲這度過一種尚未發現的生活的沉重而令人麻木的責任?如今卻要她從一片空虛之中,一片混亂的冷漠之中,使自己變成一個什麼人物!怎麼變?要在這沒有任何道路的一片朦朧之中認定一個方向!往哪兒走?甚至這頭一步該怎麼邁呢?再說,一個人又怎麼可能站著不動?一個人必須負起自己的生活的責任,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可惱的事。 宗教一直構成她的另一個世界,一個既光榮又好玩的世界,生活在那個世界中,她可以和那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塊兒爬樹(《聖經·路加福音》第19章講到,耶穌路過耶利哥的時候,有個名叫該撒的稅吏要看看耶穌是怎樣的人,但因為人多,他身材矮小,便爬上樹去看。),像耶穌的門徒一樣搖搖晃晃地在海面上行走(《聖經·路加福音》第14章講,耶穌曾在海面上行走,他的門徒彼得見狀害怕,於是耶穌也讓他在海面上行走),像上帝一樣把一塊麵包分作五千份,讓五千人痛痛快快地吃一頓野餐(《聖經·馬太福音》第14章講,耶穌曾以五個餅兩條魚使五千人吃飽),完全脫離現實,變成一段故事,一個童話,一個幻境,這一切不管別人如何肯定說全是歷史事實,但一個人完全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對我們眼前的生活環境來說不是真的。在我們所知道的這個生活的限度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一塊麵包可以使五千人吃飽那種事。這姑娘的思想現在已慢慢發展,她已經明確地認為,任何一件一個人在自己的生活中無法體驗的事,對她來說都不可能是真實的。 所以,那古老的雙重生活:一方面是那個有人、有火車、有職責和各種報道的工作世界,另一方面則是那個絕對真理和神奇生活的星期日世界,那個人在水上行走,上帝的臉面使人眼瞎,追隨著一根雲柱飛越沙漠,只看到叢林劈啪燃燒卻看不見燒毀的星期日的世界——忽然間這個古老的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疑問的雙重生活彼此分離了。工作日世界戰勝了星期日世界,那星期日世界不是真世界,或至少並不實際存在。而一個人卻依靠行動活著的。 只有工作日的世界跟我們實際有關,她自己,厄休拉·布蘭文必須知道怎樣來對付工作日的生活。她的身體必須是屬工作日的身體,受到人世的尊敬。她的靈魂必須具有工作日的價值,憑藉人世的知識來對它加以評定。 是啊,一個人必須設法度過他的工作日的生活,行動和事業的生活,因而一個人完全有必要來選擇自己的行動和自己的事業。一個人不論幹什麼都必須對這個世界負責。不,一個人還不僅僅是對這個世界負責,還要對自己負責。那個星期日的世界在她心中還留下某些令人疑惑和苦惱的殘餘。那個星期日的生活本身還有些殘留在她的心中,它堅持要讓她對那個現在正日益消失的幻境世界保持某種聯繫。一個人怎麼可以和他們完全否定的東西保持聯繫呢?她現在的任務是學會如何去過星期日的生活。 如何行動,這是當前的主要問題。往哪裡去,如何實現一個人的自我?一個人並不是他自己,他只不過是一個剛講了一半的問題。當一個人只不過是一件不確定的似是而非的東西,像天空中的風一樣,摸不著,說不清,到處飄動的時候,他如何才能實現他的自我,才能弄清關於他自己的問題的回答。 她轉向那幻覺的世界,從那裡曾傳出一些遙遠的話語,像看不見的清風的微波一樣在她的血液中流動,她又聽到了那些話語,她否認那個幻境,因為她必須成為一個工作日的人,對她來說,一切幻境都不是真實的,對於任何話語她只希望知道它在工作日中的意義。 那幻境的確曾講過一些話:但任何話必須具有工作日的意義,因為所有的話都是工作日世界的產物。讓它們現在說吧:讓它們用工作日的詞匯講出它們的話。那幻境本身也應該用工作日的詞匯加以翻譯。 「要變賣你一切所有的,分給窮人,」(見《聖經·路加福音》第18章,第22節)在一個星期天早晨她聽人說。這話是再清楚不過了,在星期一早晨聽來也再清楚不過了。當她走下山坡,往車站走去,準備上學的時候,她心裡還一直在想著這句話。 「要變賣你一切所有的,分給窮人。」 她自己願意這樣做嗎?她願意賣掉她的背上鑲著珍珠的梳子和鏡子,她的銀蠟臺,她的耳環,她的可愛的小項鍊,然後穿得像惠裡家的人一樣破破爛爛:像對她來說所謂的「窮人」一樣,不梳不洗,破爛不堪嗎?她不願意。 這個星期一的早晨她簡直像是在苦難的邊緣徘徊。因為她的確希望怎麼對,就怎麼做,但她又絕對不願意按照聖經上講的去做。她不願意變得很窮——真正一個錢沒有,像惠裡家的人一樣活著,醜陋不堪,到處受到別人的憐憫:這情況她連想都不敢想。 「要變賣你一切所有的,分給窮人。」 在實際生活中,一個人不可能這樣做。這使她感到多麼心煩和苦惱啊! 你也不可能真的遞過另一邊臉去。特裡薩曾打過厄休拉一耳光。厄休拉一時沉醉於基督徒的謙虛,不聲不響又把她的另一邊臉遞過去。特裡薩認為這是一種挑戰,一怒之下在那邊臉上又給了她一耳光。這時厄休拉懷著無比憤怒的心情,低著頭走開了。 可是,憤怒和難以忍受的深刻的羞辱折磨著她,一直到她又一次和特裡薩發生爭吵,推搡著她妹妹的頭,幾乎把她的頭給撞碎之後,她的憤怒才終於平靜下來。 「這算是給你一點教訓。」她咬牙切齒地說。 她走開的時候雖然很不像一個基督教徒,可是她卻心安理得了。 基督徒的這種謙恭實在有些讓人覺得可笑和下流。厄休拉對這另一個極端,忽然也感到無比反感。 「我討厭惠裡家的人,我希望他們全都死掉。我的父親為什麼就這樣把我丟下,弄得我們非常貧窮,誰也看不起?他為什麼不能更有出息些?我們要是有一個我們應有的父親,他就應該是威廉·布蘭文子爵,我就應該是厄休拉小姐!我有什麼權利變得很窮,像一個蛆蟲似的在小胡同裡爬行著?如果我能完全享受我的權力,我應該穿著一身獵裝,騎在大馬上,後面跟著我的趕馬人,我將在一家農舍的門口停下來,對那個抱著孩子走出來的農村婦女,問她那個摔傷腿的丈夫現在怎麼樣了。我將從馬上彎下腰,拍拍那孩子的像披著亂麻一樣的頭,從我的錢包裡掏出一個先令給她,並下令讓人從我的官府裡把有營養的食物送到村子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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