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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他再一次四面看看這清冷的午後的景象,他自己是那麼柔和、溫暖和閃閃發光!在牛奶罐上的一個碟子裡放著兩支黃色的茉莉花。他納悶兒是誰跑來留下了這個信號。拿起牛奶罐,他匆匆關上了門。讓這一天和那白天的光輝慢慢消逝,讓它偷偷地溜走吧。他根本不在乎,多一天少一天對他有什麼關係呢?這一天的光輝,如果不被人加以利用就沉入遺忘之中,那就讓它去吧。

  「一定曾經有人來過,看到門鎖著又走了。」他端著盤子上樓來的時候說,把那兩支茉莉花遞給她,她在床上坐起來大笑著,孩子氣地把花插在她的睡衣的胸前。她的棕色的頭髮支棱著,像一個光環圍繞著她光亮柔和的臉。她用她的黑色的眼睛急切地注視著那盤裡的東西。

  「你真是太好了!」她叫喊著,用鼻子嗅了一下那寒冷的空氣,「你幹了這麼多事,我真高興。」她急切地伸出她的兩手,要讓自己趕快坐好——「快回到床上來,趕快——太冷了。」她使勁地搓著她的雙手。

  他又脫下他身上很少的一點衣服,馬上在床邊她的身旁坐下來。

  「看著你支棱著一頭棕毛,鼻子朝盤子伸過去,那樣子真像一頭獅子。」他說。

  她止不住格格地大聲笑著,非常高興地吃著她的早餐。

  清晨在無人知覺中消逝,下午也已經穩步朝遠處走去,他毫不顧惜地讓它走了。一段清朗的日光就這樣無人理睬地過去了!這未免有點胡鬧,也不像一個正常人應有的態度。他不能讓自己完全安於這種生活。他感到他應該起來,應該走出去,到天光中去,在那天下午的開闊的天光之下去工作,去消耗自己的精力,在那一天所剩無幾的天光中奪回已經遭受的損失。

  可是,他並沒有去,一不做二不休,偷一隻羊羔是偷,偷一隻山羊也是偷。如果在他生命中他損失掉了這一天,那就讓它損失掉吧。他決心不要這一天了。他也無心去計算自己的損失,她更是根本不在乎。她半點也不在乎。那他為什麼要在乎呢?在無所顧忌和不受任何約制方面,難道他要落在她後面嗎?她在對什麼全都無所謂的方面真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也一定要跟她一樣。

  她對一切都完全不負責任。當她把茶潑在枕頭上的時候,她用手絹隨便擦擦,然後把枕頭翻過去就完事了。他要這樣做,多少還會感到有些內疚。她可不這樣。而她這種做法使他很高興。看到她完全把這類事情不放在心上,使他非常高興。

  吃完飯以後,她用手絹擦擦自己的嘴,一團高興,又在枕頭上躺了下來,用手撓一撓他的剪得很短的像皮毛一樣的頭髮。

  黃昏來臨了,屋裡的光線泛出一派鐵灰的顏色,好像半死不活的樣子。他把臉貼在她身上。

  「我不喜歡黃昏。」他說。

  「我可是非常喜歡。」她回答說。

  他把臉貼在她身上,她溫暖得像陽光一樣。她身體裡面似乎隱藏著陽光。她的心臟跳動的餘波便像是照在他身上的陽光。在她身上,有一種比在陽光下所能見到的更為真實的日子:它是那麼溫暖、穩定和令人精神煥發。在黃昏的光線之下,他把他的臉貼在她身上,而她卻躺在那裡,用她那雙茫然的眼睛向外呆望著,似乎她正毫無阻礙地神遊在那一片模糊之中。那模糊的景象是更使她有了任意活動的廣闊的天地。

  他現在已全神貫注於她的心臟的跳動,對他說來,一切像正午一樣,是那麼寧靜、溫暖和舒適。他很高興自己沉浸在這種溫暖而充實的正午之中,這使他更為成熟,也免除了他的責任感和他良心的譴責。

  他們在天已經很晚的時候才起來。她匆匆把頭髮紮起,一轉眼便穿好了衣服。然後,他們一起下樓,走到火爐邊,沉默地坐在那裡,只是偶爾講上一兩句話。

  她父親一會兒就要來,她匆匆把用過的盤子堆在一邊,把房間收拾了一下,換上另一副姿態,又在椅子上坐下來。他坐在那裡思索著他的木刻。他常喜歡坐在那裡默想著他的木刻工作,對每一刀每一條線都想得非常仔細。他現在多麼喜愛他那木刻啊!等他再回去開始他的創作活動的時候,他就可以把他自己的溫柔而光彩奪目的夏娃雕刻完了。這圖像還不能使他感到十分滿意。上帝應該帶著他的無聲的創作熱情在那裡對她進行創造,亞當的神態應顯得再緊張一些,表明他正處在一個不朽的夢中,夏娃的形象應該具有更強烈的光明和陰影的對照,仿佛上帝為了創造她,正在自己進行內心的鬥爭,可現在她的形象未免太鮮明了。

  「你在想些什麼?」她問道。

  他感到不知怎麼說才好。當他要向別人傾訴自己的內心活動的時候,他總感到有些羞怯。

  「我正在想著我那個夏娃顯得有點太不柔和,太富有生氣了。」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應該——,」他做了一個無比溫柔的姿態。

  屋子裡很安靜,同時也充滿了喜悅。他無法向她講得更多一些。他為什麼不能對她講得更多一些呢?她感到一種因孤獨引起的悲哀。可是這無關緊要,她向他走過去。

  她的父親來了,他看到他們倆都像剛開放的花朵一樣容光煥發。他非常喜歡和他們坐在一起。這裡有一種愛的芳香,任何人來到這裡就一定會嗅到它。他們倆在另一個世界的光輝的照耀下,都是那麼生氣勃勃,所以看到還有別的人也能生存著,這對他們真是一個很新的經歷。

  儘管這樣,但在威廉·布蘭文的那個正常的、傳統的頭腦中,看到一切事物的正常秩序就這樣消失了,他不免感到有些不安。一個人應該一清早起來,洗洗臉,然後去完成自己正當的社會職能。而現在他們倆卻在床上一直睡到暮色降臨的時候;然後他們才起來;她從來不洗臉,卻坐在那裡陪她的父親閒談著,神色自若,毫不害羞,簡直像一朵迎著露水開放的雛菊。要不,她在早晨十點起來,等到下午三點或者四點半的時候又會心安理得地跑到床上去躺下,大白天裡把他渾身剝個精光。他也竟會非常高興,完全忘掉了自己的不安。他讓她願意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他,而他只會感到一種離奇的甜蜜。她可以願意怎麼對待他就怎麼對待他。在她的手中,他自己就完全變成了安樂的化身。他的不安,他的格言,他的信條,他的一些更小的信念,現在都已退到一邊去,她像虎入羊群一樣讓它們東奔西散了。看到它們東奔西散,他感到非常吃驚,但也感到非常有趣。

  在他的神殿的基石四分五裂,蹦蹦跳跳向山下滾去,顯然已無修復之望的時候,他卻站在一旁呆望著,臉上露出驚奇的微笑。真是一點不錯,他們說一個男人在他結婚以前等於還沒有出生。這是多麼巨大的變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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