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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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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我的媽媽。」她哭泣著說。 「等你脫了衣服,你就可以上樓去看你的媽媽——等你脫了衣服,小乖乖,等你讓蒂利給你脫下衣服,穿上你的睡衣,你就會像一顆很小的珍珠了,乖孩子。噢,可別再哭了,別再哭了——」 布蘭文僵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越繃越緊了。他越過房間向孩子走過去,那令人發瘋的哭泣聲佔據了他的整個心靈。 「不要再吵吵了。」他說。 他的說話聲給那孩子帶來了新的恐懼。她機械地喊叫著,一雙眼睛通過眼眶中的淚水恐懼地向外注視著,不知道會馬上發生什麼事情。 「我要——我的——媽媽。」戰慄著的哭泣聲盲目地叫喊著。 一陣難以忍受的煩惱使他渾身為之一震。這完全無理的固執行為,這令人發瘋的盲目的叫喊聲實在讓他受不了。 「你一定得過來把衣服脫掉。」他抑壓著滿腔憤怒,安詳地說。 他伸手抓住了她。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他的手中隨著哭泣聲抽動著。可是他也變得麻木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使他麻木地在那裡進行一些機械的活動,他開始解開她的小圍裙。她很想掙脫他的手,可是她怎麼也掙不開。所以在他笨手笨腳地給她解開小鈕扣和帶子的時候,她的纖小的身體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現在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埋頭給她脫衣服,除了她給他帶來的苦惱之外,他似乎對一切都失去知覺了。她僵直著身子竭力抗拒,他脫下了她的小衣服和小裙子,露出了她的雪白的胳膊和腿。她完全是被壓服的,她的情緒始終沒有緩和下來。他仍然繼續給她脫著衣服,而她始終不停地哭泣著,哽咽著說: 「我要我的媽媽。」 他一直沉默著,不願理睬,臉繃得緊緊的。那孩子現在對任何問題都已經不可能真正理解了,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機械的、一味固執的小娃娃。她哭泣著,她的身體抽搐著,嘴裡永遠重複著那聲喊叫。 「噢,天哪!」蒂利叫喊著說,她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布蘭文緩慢地、笨拙地、盲目地、麻木地脫掉了那孩子所有的衣服,讓她光著身子站在沙發上。 「她的睡衣在哪兒?」他問。 蒂利拿來她的睡衣,他給她穿上。安娜不肯照他的意思活動她的身子。他只得勉強給她把衣服拽上。她死抱著她的盲目的意志,站在那裡,抗拒著,抽搐著,瘦小的身體始終在那裡哭泣,重複著同樣的那句話。他分別舉起她的左腳和右腳,扯下了拖鞋和襪子。她已經可以上床睡覺了。 「你要喝點水嗎?」他問道。 她一動也不動。她仍然站在沙發上,對什麼都毫不在意,孤獨地靠著沙發背站著,兩隻手抱在一起舉在胸前,臉上滿是眼淚,呆呆地揚著頭。在她的哭泣聲中仍然斷斷續續地冒出她呻吟著的聲音: 「我——要——我的——媽媽。」 「你要喝點水嗎?」他又問。 仍然沒有回答。他兩手抱起了她僵硬的固執的身子。她的那種盲目的頑固使得他止不住一陣怒火中燒。他真想痛打她一頓。 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膝頭上,又在火邊他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那孩子哭泣著的含混不清的聲音近在他的身邊,她仍然僵硬地坐著,不肯對他屈服或者有其他任何表示。她似乎也失去知覺了。 他忽然又感到一陣憤怒。這一切究竟又有什麼關係呢?媽媽在生孩子的時候願意講波蘭話,願意大喊大叫,孩子也這麼死命跟他搗亂,吵個沒完,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幹嗎要為這些事苦惱,她們既然願意,那就讓媽媽在生孩子的時候叫喊,讓孩子又哭又鬧吧。他有什麼必要去和她們唱反調,他幹嗎要去管她們呢?就讓她們去吧,既然她們一定要這樣。既然她們堅持要這樣,那就讓她們要怎樣就怎樣吧。 他坐在那裡,簡直如在雲霧之中,也不想再進行鬥爭了。那孩子仍不停地哭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他完全沉入一種麻木狀態之中。 過了一會兒,他又清醒過來,低頭再看看那孩子。她的滿是眼淚的目光和呆滯的臉使他嚇了一跳,他略略有點驚慌地掠開她的被眼淚浸濕的頭髮。她那神情茫然的臉像一個悲哀女神的神像,仍繼續哭泣著。 「別這樣,」他說,「情況還不是那麼糟糕,情況還沒有糟到那個地步,安娜,我的孩子。行了,你為什麼要這樣拼命哭呢?行了,別再哭了,這會讓你難受的。我來給你擦擦臉,不要再弄濕你的臉了。可別再哭,再流眼淚了,別這樣,最好別再哭了。不要再哭了——情況還沒有壞到那個地步。噓,別哭了——你已經哭得很夠了。」 他的聲音聽來是那麼遙遠和沉靜,顯得有些奇怪。他看著那孩子。她已經對自己失去控制了。他要她現在別再哭了,他希望一切都到此打住,恢復正常狀態。 「來吧,」他說,同時站起身來,「咱們去給牲畜送晚飯吧。」 他拿起一條很大的頭巾,把孩子裹住,然後到廚房裡去拿馬燈。 「你從來也沒有在這麼個夜裡帶孩子出去過。」蒂利說。 「是啊,這樣可以讓她安靜下來。」他回答說。 外面正下著雨,那孩子走到外面的黑暗中,感到雨點打在自己的臉上,一驚之下,馬上安靜下來了。 「咱們給奶牛送點吃的去,讓它們吃了好睡覺。」布蘭文對她說,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 屋頂的水不停地流進院裡的大水缸,陣陣雨點打在她的頭巾上,搖晃著的馬燈的光線照在濕淋淋的走道和牆根上,此外到處是一片黑暗:連他們所呼吸的也是黑暗。 他把那分作上下兩截的門都推開,然後走進那個地勢較高的乾燥的穀倉裡去,那裡儘管並不暖和,卻有一股暖烘烘的氣味。他把馬燈掛在一個釘子上,關上了門。他們現在已經來到另外一個世界。馬燈光柔和地照在木板製成的穀倉上,照在粉刷過的牆壁和大堆的乾草上;各種農具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一張梯子直通到高處的閣樓。外面是一陣接一陣的大雨,裡面卻是在柔和的光線照耀下的穀倉的寧靜和安謐。 他用一隻胳膊抱著孩子,開始給奶牛準備草料。他在一個簸箕裡放上軋碎的乾草,然後再加上一些糟糠和一些豆粉。那孩子帶著驚奇的眼光看著他拌草料,這新的情況完全改變了她的心境。有時,剛過去的哭泣風暴的餘波還會使她的小小的身體抽動幾下。她驚異地睜大著眼睛,顯得很可憐的樣子。她已經沉默下來,變得很安靜了。 在一種夢境中,他舉起了那一簸箕草料,他小心地用一隻胳膊抱著孩子,另一隻胳膊舉著那簸箕,他的心境十分惡劣,但是外表卻顯得很沉靜,非常沉靜。孩子的頭巾的絲穗輕柔地搖晃著,簸箕裡的草料撒到了地上;他在兩排食槽之間陰暗的通道中走著,奶牛的犄角從看不見的黑暗中伸了出來。那孩子使勁向後躲,他勉強維持住平衡,把簸箕支在食槽上,把草料倒在面前的那頭牛的食槽和附近的食槽裡。當奶牛猛地抬頭和低頭的時候,可以聽到一陣鐵鍊的聲音;然後就是那些牲畜在沉默地吃著草料時發出的滿意的鼻息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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