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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不管怎樣,她現在已經快要生孩子,他只能對她表示寬容。她坐在他的對面,縫著衣服,她那種外國人的臉是那樣地難以理解,那樣的冷漠無情。他真感到恨不得揍她一頓,讓她好認識他,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的存在。聽任她這樣把他完全一筆抹殺,實在是讓人無法忍受的事。他要狠狠揍她一頓,讓她注意到他。這樣一種願望簡直讓他氣得心都發痛了。

  可是,他內心深處某種更偉大的感情卻阻止著他,使他始終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有時只好出門去尋求安慰。要不然,他就轉向那個小姑娘,希望求得她的同情和她的愛,他盡一切力量去取得小安娜的歡心。因而很快,這父親和孩子,彼此非常相愛了。

  因為他害怕他的妻子。當她坐在那裡低著頭,一聲不響,做著女紅或者看書的時候,她是那樣無法形容的沉默,以至於這情景簡直變成了一塊磨石壓在他的心頭,她自己更變成了那副磨盤的上扇也壓在他的心上,有時簡直像壓在大地上的沉重的天空一樣,要把他壓碎了。

  然而,他知道,他現在沒有辦法把她從她已經陷入的那沉重的黑暗中拽出來。他不能勉強拉著她,讓她慢慢認識自己,讓她和自己過著和諧的生活。那樣做的結果將是災難性的,也是不道德的。所以,不管他如何滿腔憤怒,他仍然必須自己約制著自己。只是他的手腕卻止不住常常發抖,好像要發瘋了,仿佛它們要崩裂了。

  到了十一月,落葉打在百葉窗上,發出一陣沙沙的聲音,他止不住一驚,眼睛裡露出了閃閃的火光。他家的狗抬起頭來看著他,他向火光那邊低下頭去。可是他的妻子這時也抬起頭來。他注意到她正在傾聽著。

  「它們被吹起來沙沙直響。」他說。

  「什麼?」她問。

  「我說那些樹葉兒。」

  她再次又向遠處飄去。那在風中敲打著木頭窗子的陌生的樹葉比她離他還近一些。房間裡的緊張情緒讓人完全無法忍受。他感到移動一下腦袋都十分困難。他坐在那裡,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根血管、每一塊肌肉的纖維都繃得緊緊的。他感到自己像一座破爛的拱門,歪歪倒倒地探出身子,希望找到一個支架。因為她對他完全不予理睬,他的身子顯然要落空了。他勉強支撐著自己,儘量不讓自己向空處倒去,僅僅由於繃得過緊,僅僅由於極力抗拒而砸得粉碎。

  在她懷孕的最後一兩個月,他一直都處在一種隨時都會爆炸的狀態之中。她的心情也非常低沉,有時她哭了。要重新開始,需要大量的生活活力,而她已經損失得太多了。有時她哭了。這時,他僵直地站在一旁,感覺到他的心都快爆炸了,因為她不需要他,她甚至不願意知道他的存在。僅僅由於她緊皺著的眉頭,他就知道,他必須站得遠一些,不要去碰她,讓她自己呆著。因為這是她的過去的悲傷,過去的恨事,過去的生活中的痛苦,她死去的丈夫,她死去的孩子們又回到了她的心頭。這一切對她都是神聖的,他不能夠用他的安慰來冒犯她對這些神聖事物的記憶。因為在她需要的時候,她自會向他走近。他懷著激動的心情,遠遠地站著。

  他看到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從她的只是偶爾皺皺眉頭,幾乎一動也不動的臉上滑過,墜落到她的胸脯上,那胸脯也是那樣的寧靜,幾乎一動不動。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偶爾以一種奇怪的夢遊式的動作拿出自己的手絹擦擦臉,擤擤鼻子,然後又接著無聲地哭泣著。他知道,他現在對她進行任何安慰,只會比無用還壞,只會使她感到忿恨,更使她激動不安。她必須哭泣。可是這情況卻讓他簡直要發瘋了。他的心仿佛被燒焦,頭腦裡的腦漿也痛苦之極,他只好走出去,走到遠處去。

  他最大的主要的安慰是那個孩子。她最初老躲著他,不願多和他接觸,儘管有一天她也許表現得非常友善,可是第二天她又可能回到她原來那種對他完全不理睬的狀態,又變得非常冷淡,漠不關心,遠遠地離開他。

  在他們結婚後的頭一天早晨,他已經發現,要想和那個孩子相處得很好,是很不容易的。在那天天剛亮的時候,他清醒過來,聽到一個很小的聲音在門外悲慘地叫著:

  「媽媽!」

  他起身去開了門。她穿著睡衣站在門檻上,完全像她剛從床上爬出來的樣子,黑色的眼睛充滿敵意,圓圓地睜著,她的淡黃色的頭髮像一團亂羊毛支棱著。那個男子和那個孩子彼此相向對立。

  「我要我的媽媽,」她說,充滿妒意地特別把「我的」兩個字說得很重。

  「那麼進來吧。」他溫和地說。

  「我媽媽在哪兒?」

  「她在這兒——進來吧。」

  那孩子的眼神絲毫沒有改變,她仍然呆呆地看著他的顯得很亂的頭髮和他的鬍子。媽媽的聲音柔和地叫著。那雙光著的小腳搖搖晃晃地走進屋裡來。

  「媽媽!」

  「來吧,我親愛的孩子。」那一雙小腳趕快跑到床邊去。

  「我不知道你上哪兒去了。」那孩子用一種悲慘的聲音說。媽媽伸出了她的胳膊。那孩子站在高高的床邊。布蘭文輕輕地把那小姑娘舉起來,把她安放在床上,然後自己仍在原來的位置又睡下了。

  「媽媽!」那孩子忽然似乎很痛苦地尖叫著。

  「怎麼啦,我的小乖乖!」

  安娜扭動著身子,擠在她媽媽的懷裡,緊緊地抓著她,儘量躲開那個男人,布蘭文安穩地躺著,等待著。很長時間大家都沉默著。

  接著,安娜仿佛認為他應該已經走了,猛地轉過頭來。她看到那個人仍然躺在那裡,臉向著頂棚。她的美麗的小臉上的黑色的眼睛充滿敵意地看著他,她的胳膊更緊地摟著她的媽媽,顯得十分害怕。他很久沒有動,現在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的臉平整光滑,充滿愛憐的神情,眼睛裡也透露出十分溫柔的光彩。他看看她,頭幾乎沒有動,眼睛裡含著笑。

  「你是剛剛才醒來嗎?」他說。

  「你走開,」她回答說,像條小蛇似的向前伸伸她的頭。

  「不能,」他回答說,「我決不會走開。你可以走。」

  「你走開。」孩子尖叫著命令說。

  「床上完全有夠你躺的地方。」他說。

  「你不能不讓你的父親在他自己的床上睡覺,我的小乖乖。」她的媽媽笑著說。

  那孩子慍怒地看著他,由於自己無能為力,顯出很可憐的樣子。

  「這兒完全有地方讓你睡。」他說,「這張床夠大的了。」

  她只是生氣地看著他,沒有回答,接著她又轉身抱住她的媽媽,她不能接受這種現實。

  那天,她接連幾次問她的媽媽:

  「咱們什麼時候回家去,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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