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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布蘭文完全無法理解。他腦子裡也可以想像出一節運牲畜的車廂裡裝滿了光屁股的姑娘毫無目的地到處亂竄著,可以想到莉迪亞因為她的父親欠下了大筆的債,總是說「我知道,我知道」;想像到許多猶太人在街頭奔跑,用他們自己使用的意地緒語大聲喊叫著「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結果被——她稱他們作「小牛兒」的——瘋狂的農民給打了回去,而她卻懷著極大的興趣,甚至感到很高興地在一旁觀望著;也可以想像出一些教師、保姆、巴黎和一家修道院。但這使他實在難以忍受。她坐在那裡,並不是對他,而是對著她眼前的虛空在講述著她的故事,她狂妄地自以為比他高一等,在他們之間有一段很大的距離,現在只是某一種奇怪的、生疏的、在他生活之外的東西在那裡談講著、叨叨著,沒有節奏、也沒有任何道理,在他感到驚愕或恐懼的時候,縱聲大笑,不對任何事物進行譴責,而只是使他的頭腦混亂,使整個世界都變成一片混亂,沒有任何秩序和任何形式的穩定。然後,在他們上床的時候,他知道他和她已沒有任何關係。她現在又回到她的兒童時代去了,他是一個農民,一個農奴,一個僕人,一個情人,一個情夫,一個幽靈,一個什麼也不是。他滿懷惶惑不安的思想安靜地躺在那裡,呆呆地看著房間裡他所熟悉的一切,他簡直不知道那些東西,那窗戶,那五屜櫃,究竟是否真在那裡,或者那只不過是在那種氣氛中他頭腦裡產生的幻景。慢慢地他對她越來越感到無比憤怒。可是,由於他是那樣的驚愕,由於在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很大的距離,也由於她一直仍是那樣地使他驚愕不止,同時在她身上似乎還隱藏著許多尚未完全透露出來的神秘,他一直沒有對她進行報復。他只是憤怒地睜大眼睛,安靜地躺在那裡,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不理解,憤怒的情緒使他自己的身子完全發僵了。

  他就這樣懷著滿腔憤怒,勉強和她在一起生活,外表上對她絲毫沒有改變,可是在內心深處卻隱藏著對她的強烈的仇恨情緒。這一點她慢慢覺察到了。讓她明確體會到他是和她不相干的另一種力量,這使她感到十分苦惱。由於她又回到了一種陰森的排斥一切的狀態中,他似乎在和某種神秘的力量維持著離奇的交往,這種神秘的陰暗狀態使得他和那個孩子都似乎要發瘋了。他一連好幾天頑固地儘量抵抗她的誘惑,簡直恨不得把她給毀滅掉。可是接著,忽然間,不知是什麼緣故,他們之間又有了某種聯繫。這種思想是他在田間勞動的時候忽然出現的。那緊張狀態,那捆著他的繩子,忽然繃斷了,熱情的洪流忽然變成了巨大的含有深刻意義的狂浪向前沖去,以致使他感到他可以把他走過的路邊的樹木倒拔起來,他可以重新再創造一個世界。

  他回到家裡之後,在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新的表示。他等待著,一直等到她來臨。他就這樣等待著,他的四肢在他看來都是那樣的強健和優美,他的手仿佛是他自己的兩個熱情的僕人,而且都非常好,他感覺到自己身上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感到他身上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急切地、有力地流動著的血液。

  最後她肯定會來的,她會來撫摸他。然後他馬上就會變成一團只希望向她燒去的烈火,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他們彼此對看著,從他們的眼睛的最深處發出由衷的笑聲,於是他又一次極希望馬上得到她,整個得到她,他發瘋一樣追求著她的無盡的財富帶給他的歡樂,把自己埋藏在她的心深處,去進行永無止境的探索,這時在他從她身上所得到的無限歡樂中,她也感到欣喜萬分,她立即拋開了她的一切神秘,同時也跳進了她自己也從來不理解的神秘之中,這時,她由於恐懼和最高歡樂的痛苦而戰慄了。

  他們究竟是誰,他們彼此究竟瞭解不瞭解,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種時刻慢慢又過去了,他們兩人又彼此隔離開,她所感到的只是憤怒、悲痛和淒涼;他所感到的則是自己從高位上忽然跌落下來,整天和一些奴隸在一起勞動。但這沒有關係。他們已曾有過了他們的幸福時刻,在那個時辰再次敲響的時候,他們已經做好準備,準備好在外在的黑暗的邊緣上,在他們上次停下的地方,重新再開始他們的遊戲,那時這個女人身上的一切秘密,都將是那個男人頑固地極想獲得的獵物,那時,那女人身上的一切秘密,都值得這個男人冒險去進行探索,他們倆同時都將為這種探索獻身。

  她有了孩子,在他們之間又出現了沉默和彼此保持距離的狀態。她不再需要他,不需要知道他的秘密,也不再稀罕他的那一套遊戲,他又被貶黜,被拋棄了。他為這個和他毫無關係、長著一張又小(原文如此。前文說的是這女人有一張大嘴)又醜的嘴的女人憋著一肚子悶氣。有時候他對她大發雷霆,可是她從來也不哭泣。她像一隻猛虎一樣跟他對著幹,因而不免常會爆發一場戰鬥。

  他慢慢只得學著忍耐,但這種情況使他非常憤恨。他恨她不肯盡為婦之道。他因而常常離開家,到處亂跑。

  但是由於一種感激的本能,以及他明明知道,最後她還會願意讓他回去,慢慢她還會跟他和好,因而使得他始終也沒有肯認真拋開她。說來也非常奇怪,他始終沒有肯遠遠地離開她。他知道她慢慢可能又會把他丟在一邊,不予理睬,又會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他無法再獲得她的心。可是他也有足夠的理智,足夠的預感,使他在明瞭這種情況之後,自己在行動上有所節制。因為他不願意真正丟失她:他不願意她慢慢地離他越來越遠。

  他罵她冷漠無情,自私自利,永遠只關心她自己,罵她是個心地惡毒的外國人,對什麼事都不真正地關心,在她心裡壓根兒就沒有正常人的感情,也沒有真正可愛之處。他大發脾氣,提出一大堆的指責,那些話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可是他天性的善良總不允許他一下離她太遠。他知道,她的確是他所說的那樣一個壞東西,她的確各方面都非常下賤,非常可厭,使得他一想起來就不免由於憤怒和仇恨渾身發抖。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有一種善良的感情,它對他說,不管怎樣,他決不願意丟失她,他不能丟失她。

  所以,他仍然對她保持著某種關心,也和她維持著一定的關係。他出門的時間更多了,仍然是跑到紅獅酒店去,現在她既然已經不屬￿他,她既然是那樣和任何一個女人一樣對他毫無情意,心不在焉,他如果再和她一起坐在爐火邊,他終究會發瘋的。他不能再呆在家裡。所以他跑到紅獅酒店去。有時他會喝得酩酊大醉。可是他仍然保持著一定的限度,在他們倆之間始終並不是一切都完了。

  在他的眼睛裡出現了痛苦的表情,仿佛老有個什麼東西在後面盯著他。他常常無故轉眼四望;要讓他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幹,他簡直感到無法忍受。他必須出去,去找一些朋友,到那裡去完全忘掉自己。因為他沒有別的出路。他不能埋頭於某種工作,從中尋求陶醉,因為他沒有什麼知識。

  她的身孕一月比一月更重了,她也就越來越把他拋在一邊,越來越完全忘記他了,他的存在似乎也已經被完全否定。而他卻感到仿佛被捆住了手腳,完全被捆住,已經不能動彈,他開始止不住要發瘋,隨時都會嚷出一大堆不留情的話。開始時她是那樣的安靜,那樣的有禮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那完全是對待僕人的一種安靜和有禮貌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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