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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第十章 寡居少婦】

  保羅二十三歲時,送了一幅風景畫參加諾丁漢姆堡的冬季畫展,喬丹小姐對他很感興趣,邀請他去她家做客。他在那兒認識了其他一些畫家,使他開始變得野心勃勃。

  一天早晨,他正在洗碗間洗漱,郵遞員來了,突然,他聽到母親一聲狂叫,他趕緊沖進廚房,只見她站在爐前的地毯上,拼命地揮舞著一封信,嘴裡大喊「好啊!」就像發了瘋。他吃了一驚。嚇得要死。

  「怎麼了,媽媽!」他驚呼道。

  她飛奔向他,伸出雙臂抱了他片刻,然後揮舞著信,大叫道:

  「好啊,我的孩子!我就知道咱們會成功的!」

  他有點怕她——這個身材矮小、神態嚴肅、頭髮斑白的女人怎麼會突然變得這樣瘋狂。郵遞員生怕出什麼事,又跑了回來。母子倆看見他歪戴著的帽子出現在半截門簾上方,莫瑞爾太太便沖到門邊。

  「他的畫得了一等獎,弗雷德,」她大叫著說,「還賣了二十個金幣。」

  「天哪,真了不起!」他們熟識的年輕的郵遞員說。

  「莫爾頓少校買下了那幅畫!」她大叫著說。

  「看來確實了不起,真的,莫瑞爾太太,」郵遞員說著,藍眼睛閃閃發亮,為自己送來了一個喜訊而高興。莫瑞爾太太走進裡屋,坐下來,顫抖著。保羅擔心她看錯了信,落得空歡喜一場,於是他仔仔細細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錯,他這才相信竟是真的,他坐下來。顆心樂得怦怦直跳

  「媽媽!」他次呼似的喊。

  「我不是說過咱們總會成功嗎?」她說著竭力不讓他看到自己在哭。

  他從火爐上取下水壺,沖上茶。

  「你當時沒想到過,媽媽——」他試探著說。

  「沒有,我的孩子——沒有想到這樣大的成功——不過我對你期望很高。」

  「沒那麼高吧?」他說。

  「不——不——可我知道咱們總會成功。」

  隨後,她恢復了鎮靜,至少表面上這樣。他敞開襯衣坐著,露出幾乎象女孩子一樣細嫩的脖子,手裡拿著毛巾,頭髮濕淋淋地豎著。

  「二十個金幣,媽媽!正好夠你給亞瑟贖身的錢。現在你不必再借錢了,正好夠用。」

  「可是,我不能都拿去。」她說。

  「這為什麼?」

  「因為我不願意。」

  「好吧——你有二十英鎊,我添九英鎊。」

  兩人反復地商量怎麼分這二十個金幣。她只想拿她需要的五英鎊,他卻不依,於是兩人吵了一場,以此平息了心中的興奮。晚上莫瑞爾從礦井回到家裡就說:

  「他們告訴我保羅的畫得了一等獎,並且五十鎊賣給了亨利·本特利公爵。」

  「噢,瞧人們編的故事多動聽!」她大叫著。

  「嘿!」他答道,「我說過這准是瞎說,但是他們說是你告訴弗雷德·霍基森的。」

  「好像我真會告訴他這番話似的!」

  「嘿!」莫瑞爾附和著說。

  但是他還是覺得很掃興。

  「他真的得了一等獎。」莫瑞爾太太說。

  莫瑞爾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真的,我的天呐!」他驚呼道。

  他呆呆地盯著房間對面的牆。

  「至於五十鎊——純屬胡說!」她沉默了一會兒。「莫爾頓少校花了二十個金幣買了那幅畫,這倒是真的。」

  「二十個金幣!沒有的事吧!」莫瑞爾大叫道。

  「沒錯,而且也值這麼多。」

  「哎!」他說,「我不是不信,但是用二十個金幣買一幅他一兩個小時就可以畫出來的東西!」

  他暗暗為兒子感到自豪。莫瑞爾太太若無其事地哼了一聲。

  「這錢他幾時到手?」莫瑞爾問。

  「那我可說不上,我想總得等畫送到他家以後吧。」

  大家都沉默了。莫瑞爾只是盯著糖罐,卻不吃飯。他那黝黑的胳膊擱在桌子上。手由於幹活磨得粗糙不堪。他用手背擦著眼睛,把煤屑抹得一張黑臉上全是,妻子假裝沒有看見。

  「是啊,要是另外那個孩子,沒被整死的話,也會這麼有出息。」他悄悄地說。

  想起威廉,莫瑞爾太太感到心裡像是被冰冷的刀子紮了一下。這時她才感到自己非常疲倦,要休息了。

  喬丹先生邀請保羅去吃飯。回來後他說:

  「媽媽,我想要套夜禮服。」

  「是啊,我想你該有一套。」她說著心裡感到高興。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家裡有威廉的那一套,」她繼續說,「我知道他花了四鎊十先令,而他只穿了三次。」

  「你願意讓我穿這一套嗎,媽媽?」他問。

  「是的,我想你穿著合身——至少上衣准合身。褲子要改短些。」

  他上樓去,穿好上衣和背心。下來時,只見他的夜禮服上衣和背心裡露出一截絨布領子和襯衣前襟,怪模怪樣,而且衣服相當肥大。

  「裁縫改一下就好了。」她說著,用手撫摸著他的肩膀。「料子很漂亮,我從來捨不得讓你爸爸穿這條褲子,現在我非常高興讓你穿。」當她手剛摸到領結,就想起了大兒子。不過眼前穿這套衣服的是個活生生的兒子。她的手順勢往下摸到他的脊背,他活著,是屬￿她的兒子,而另一個已不在人世了。

  他穿著威廉生前的夜禮服出去參加了幾次宴會。每次母親都是既驕傲又欣喜,心裡很踏實。他現在開始出頭露面了。她和孩子們給威廉買的飾針都釘在了他的襯衣前襟上,他還穿著威廉的一件襯衣。但是他的體態優雅,相貌雖然粗擴,卻是春風滿面,很討人喜歡。他看上去雖不特別像一位紳士,可是她覺得他的確富有男子氣。

  他把所見所聞統統都告訴她,她聽了像親自在場一樣。而他呢,急於想把她介紹給當晚七點半一起用餐的這些新朋友。

  「自己去吧,」她說,「他們認識我幹嘛?」

  「他們想認識你!」他憤憤不平地大叫,「如果他們想認識我——他們說他們真的想認識我——那麼他們也想認識你,因為你和我一樣聰明。」

  「去你的吧,孩子!」她大笑道。

  可是,她開始愛惜自己的雙手。如今這雙手由於幹活磨得非常粗糙,在熱水中泡了這麼長時間,皮膚都透亮了,而且指關節也腫了。不過,她開始小心不碰蘇打水,她惋惜當初自己的一雙手——長得又纖小又細膩。安妮堅持要她添幾件適合她這個年齡的時髦外衣,她也順從了。她甚至還允許在髮際上別一個黑絲絨蝴蝶結,然後,她就嘲諷似的對自己嗤之以鼻,確認自己看上去一定怪模怪樣。但是,保羅卻宣稱她看上去像一位貴夫人,跟莫爾頓上校夫人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家境日漸好轉,只有莫瑞爾依然如此,倒不如說是慢慢垮下去了。

  如今保羅和母親經常就人生進行長時間的討論。宗教意識在他心靈中漸漸消退。他已經剷除了所有妨礙他的信念,掃清了道路,不同程度地樹立了這樣的信仰,即人應該憑自己的內心來辨別是非,而且應該有耐心去逐漸認識自己心中的上帝。如今生活使他興趣盎然。

  「你知道,」他對母親說,「我不想路身富裕的中產階級,我願意作普通的平民百姓,我屬￿平民百姓中的一員。」

  「可要是別人這樣說,你聽了難道不會難受嗎?你要知道你自認為可以與任何紳士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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