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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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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了,儘量獨善其身。對他最大的安慰來自海岸。有時,海浪那單調的拍擊聲像錘子砸在他頭上,令他難以承受。於是他試圖逃向內陸。儘管如此,海岸仍是對他的巨大安慰。太平洋上巨大的白色浪頭騰起一道雪白飛濺的浪牆,單薄的泡沫則流回大海,看似梳理過的鬃毛,梳理它的是那陸上強壯寒冷的風。 浪頭的搏動最接近他情緒的搏動節奏。其餘的情緒似乎拋棄了他,如此突然如此徹底地拋棄了他。所以,是在他從悉尼回來後,在有月光的晚上,他走下低矮的山崖,來到沙灘上。激浪的節奏和轟鳴聲馬上就將他心中的其他感覺沖散,伴著拍岸的浪濤聲,他的靈魂變成了灑滿月光的空穀。再也沒有別的了。 早晨,黃色的海面被來自大陸的風吹拂著。潔如草地的海面上那一道道又長又直的線條,那些終於起伏如同綠色的玻璃一樣的長長的直線條,在風的吹拂下碎成雪白浪花,輕輕地卷上沙灘。偶爾露出一條鯊魚躲閃著的黑鰭。海水十分清亮、十分的綠,就像亮閃閃的綠玻璃。另一隻長著多肉鰭的大魚在水上直立起來,可怕的是,在綠色的水面上咧開了一張血盆大口。有一天,海豚的鰭離得很近了,看上去像幾乎位於海邊上似的。突然,奇跡出現了,它們被湧起的綠色水牆攫住,一時間,它們全都垂在明晃晃的綠色波浪上,那可是五條巨大的黑色海豚呵,這群海豚露著尖利的鰭和渾圓的頭,在洶湧的海上湊成一群。當大浪卷起要摔碎時,它們黑色的身體急劇一閃逃了。它們飛速逃到海裡,逃離大陸邊上泡沫的恐怖。這一小群黑色的海豚在光滑的水面上喘息著,理查德猜,是因著逃跑的激動喘息。隨後,一條膽兒大的又回來試一把,只見它全然躍出水面,飛躍到浪頭之上,尾巴一甩又紮進水裡。 海鳥總在盤桓。黑背兒的大鳥,像信天翁一樣的大海鳥,翅膀十分寬大;白色光亮的塘鵝,就像銀色的魚在空中飛翔。它們突然紮進水中,像炸彈落入浪頭中,激起水花來。隨後它們又鑽出水面,鑽出海洋,顯得頗為狡猾得意。 輪船在海浪浪尖上航行著,從船上飄灑下黑煙來。一片廣漠堅硬的公海上,點綴著一片片小朵的雲彩,看似蜃景中的小島,在遠方,遠方,在望不到邊的遠方。 理查德每當在雨廊裡工作,或坐在屋裡的桌前工作並透過打開的門瞭望大海時,他對此頗有感覺。不過他一般只在下午才下去。 他下午必須做的事就是到海邊上,在泛著泡沫的岸邊堅硬的沙灘上緩緩地散步。有時巨大雪白的浪頭在岸邊翻滾著,恰似風車一般。有時浪頭會小一點,隨著水流的變化而顯得猶疑不定。有時他的目光落在沙灘上,看那些沖上岸的海生植物,巨大的海藻被甩上來,小蟹則看似一根根短木棍兒被風吹得直打滾兒,只有一次,那些童話般的綠色風囊狀海藻看似五彩的袋子拖著長長的綠色布條。 他知道在哪兒能揀到什麼樣的貝殼。白、黑、紅三色的和彩虹圖案的以及無數小黑色的蝸牛生長在小水窪裡的平坦石頭上。平坦的石頭一直伸延到煤碼頭邊,石頭之間淌著細細的溪流,溪水中有黑色的圓鵝卵石。偶爾會有幾個懶惰的沙灘流浪漢揀到大個兒的鵝卵石裝進袋子裡。 平坦的石頭上有不少清亮亮的水窪,他好幾次踩了進去,因為那些水窪難以察覺。彩色的卵石流光溢彩,紅色的海葵收縮起來。還有一些可惡的黑條紋短粗小灰魚,飛躥如閃電。有個調皮孩子說這種魚叫「癩蛤蟆」。「不能吃,吃了會死。你不能吃黑魚。看我捉一條『癩蛤蟆』!」這聲高叫回蕩在海浪上空。理查德羡慕這個小頑童的自控能力,他竟能獨自一人在這大海邊呆上一天,活像一頭野獸。這些孩子就是這樣一些自律能力極強的動物。似乎沒有人管他們,所以他們學會了自己管自己,像小精靈那樣,一出生就自管自。他們喜歡理查德並且有點羞羞答答地充當他的友好保護人。他們對待該管他們的大人持一種溫和嬌慣的態度。作為朋友,理查德看到這些澳大利亞孩子對父母負責總是感到好笑。「他不過是個可憐的爹爹,你知道的。像我這樣的小夥子總是要對他留點神,免得他出事兒。」這似乎是十來歲的小頑童語氣。他們很迷人,比青年或成年男人強多了。 棧橋上巨大的灰色木材看似橫亙在沙灘和平石上的橋樑。橋下一根根木頭之間很是昏暗。但正是在這裡理查德發現了最好的平面扇貝殼,上面刻有螺紋和藍色的眼睛狀圖案。岸上淺黃的爬牆虎看似懸掛著的窗簾,怪石之間開著一朵巨大的粉紅色牽牛花。一根蘆薈伸出高高的尖來。可其根部已經死了。一座長滿青草的小山岬凸現著,其平坦的岬石黑呼呼的,直伸展到大海裡,海浪沖刷著它的三面。 在陽光明媚的下午,理查德會沿著這條路,一直溜達到海邊,來到岬石上。平坦的石頭上佈滿了清澈的水窪,海鳥會背朝著他棲息在水邊,對他視而不見。當他靠近時,只有一隻蹲在海鷗群中不安的長頸黑鳥扭過頭來。海鷗向前跑上幾步,就把他忘了。這是些真正的海鷗,個頭大,顏色正,恰似灰色的珍珠,性情文雅而平和,那渾身閃著的微光,讓它們看上去像陽光下石頭上的泡沫。理查德緩緩地靠近了。褐色的小鳥依偎在一起,稍遠處有一隻黑背大鳥。這些鳥兒呆在那裡,在陽光下沉睡的海邊平坦但邊沿參差的黑色礁石上,就像乳白的汽泡一樣。那只黑鳥飛了起來,樣子像一隻鴨子,向前曳著脖子,比其他鳥兒懦弱多了。可它又回來了。理查德越走越近了,離這些海鳥兒也就六碼遠了。遠處,那永恆的白色泡沫矮牆嘩嘩地沖刷著平坦的礁石。只有大海。 那黑鳥兒又站起來,露出了它的白色肚皮,隨後它曳著脖子飛了,像一隻嚇人的鴨子。它的夥伴也站了起來。然後所有的海鳥都抗議般地貼著海水泡沫低飛起來。只剩下理查德一個人與這一切在一起:這永遠也舒展不開的海浪,邊沿參差但表面平坦、佈滿方形洞孔的石頭,黃褐色的沙灘,酥軟的沙岸,小馬倘徉其上的乾草甸子,珊瑚樹,紅色的平房,高大但纖細的樹木上飄著一簇簇羽毛狀的樹梢,遠處窪地上長著一棵棵菜棕,黛色樹林盡頭是一片片白色鍍鋅頂子的矮平房,再往前,黛色的林子一直延伸到多岩的山下,那如波似浪的山脈綿延向南而去。白頂子、低矮、搖搖欲墜的平房,散落在黛色的林子裡。斜下的林子裡升起一縷煙霧來。古老的黛色山岩似乎就要觸到天空。還有的,就是這淡黃的海岸、幹黃的雜草、住房旁沒有葉子的珊瑚樹、沙灘上的小馬、黃褐色的海岸線、大海和潮濕的岩石。 他現在獨自享有這一切了。就在這兒,他雙手插在衣袋裡,漠然地溜達著,那是一種渺遠而又渺遠的漠然。世界旋轉著,旋轉著,隨後消逝了,像一顆石子掉進大海,他過去的生命和舊的意義塌陷了,飄逝了,出現了一片空白,正如同這海和澳大利亞的海岸一般。渺遠,渺遠,他似乎是登上了另一個星球,如同一個人死後可能做的那樣,將那承受著煩惱的肉體甩在後面,甚至那個充滿欲望的肉體也一併解脫了。所有對他來說如此至關緊要的東西都解脫了。整個充滿煩惱的舊世界和自我、美麗的憂愁和令人厭倦的煩惱,就像一具死屍一樣擺脫了。風景?他一點也不在乎什麼風景。愛?他像獲得了什麼赦免令一樣,沒了愛的差事。人類?沒有的事。思想?像一顆石子落入海中了。那偉大耀目的過去呢?薄了,弱了,像一枚脆弱半透明的貝殼扔到了海岸上。 在沉鬱的澳大利亞海岸和大海之間獨自一人,沒有思想,沒有記憶。獨自同一條長長的海岸線和廣漠的大陸在一起,不思不想。像一個黑土著人那樣呆在陽光下的沙灘上,孤獨而漠然。其餘的一切居然如此奇特地消逝了。海風中,乾枯的菜棕像一把舊拖把。棧橋悄無聲息地從岸上伸延而來。一匹小馬在沙灘上溜達,嗅著海藻。 過去全然變得脆弱而淡薄。「我關心過什麼?為什麼擔憂過?沒什麼可關注的。」擺脫了這一切。這柔和、沒有人之痕跡的澳大利亞藍色天空,這蒼白。毫無雜塵的澳大利亞空氣,純淨的白板。這世界掀開了新的一頁,這上面什麼都還沒有呢。澳大利亞的空氣如此清新脆弱。沒有標記,沒有記錄。 「我為什麼要在乎?我才不在乎呢。在這兒如此孤獨,如此不思不想,是多麼陌生啊。」 這是他內心深處一直在迴響著的話。在澳大利亞的南海邊喪失靈魂,孤獨無助。 「我為什麼要跟自己的靈魂做鬥爭?我沒有靈魂。」 這個事實像這空氣一樣明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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