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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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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兩股流動的平衡之間,是人類穩定的秘密。而任何一股流動的絕對勝利也肯定意味著它立即要崩潰。 我們已經朝著第一個方向走得太遠了。民主幾乎大獲全勝。唯一剩下的主子就是工業老闆了。連他都要被摘掉其王冠。勞工將要戴上日常的絕對王冠了。甚至最高的那頂帽子都註定是他們的了。勞工將成為自己的老闆,掌握自己的資產和前途。蛇將最後一口吞食自己又統治取決於財富。消滅統治,就得建立集體所有制度。那就建立這個制度吧,因為嚴格地說,這種建立在金錢佔有基礎上的優越較之任何工黨和布爾什維克主義的虛偽更壞。就讓蛇吞食它自己吧,隨後我們會有一條新蛇的。 勞工當上自己的老闆之日,這場戲就完了,尾聲便開始了。而每當現存的老闆借助金錢成功時,我們得到的就是目前這種無聊和怨聲載道的狀況。我們正處在魔鬼和深淵之間。 理查德要的是某種新的表現方式:對生命神話重新承認,遠離賺錢、有錢和花錢的索然。它意味著對差別的重新承認,承認高低,承認某人適合做公務而另一個人則享受榮耀,因為他具備威嚴。所謂威嚴,是純粹個體與生俱來的威嚴,而非拿破崙那種當作強勁工具的威嚴,也不是德是那種雕蟲小技巧裝的威嚴,而是特立獨行的人的威嚴,既有其全部的弱點,亦有其力量,有其可愛之處,亦有其威力和恐懼。他是挺立在黑暗上帝和血管裡淌著黑血的大眾之間的特立獨行之人。「現在,」理查德說,「袋鼠處在一個錯誤的位置上。他想為財產所有者保護財產,將勞工從自身、資本家和政客那裡解救出來。事實上,他想拯救我們所有的一切,這是辦不到的。你不能既要吃你的蛋糕同時還要佔有它。我更喜歡威利·斯特勞瑟斯。布爾什維克主義至少並不多情。它是通往結局的最後一步,無望的結局。不過,就是災難也比目前這種模棱兩可的虛無強。袋鼠自己想成為上帝並拯救一切,這副樣子教人惱火。作為自詡的上帝,長著一個袋子似的肚子的袋鼠比斯特勞瑟斯所謂人民的上帝還要差。儘管這是選擇某個惡魔的把戲,但我一個也不選擇。我選擇的是至高無上的上帝。」 做出決定後,理查德來到悉尼的堪培拉大廈參加工黨的群眾大會。工黨已經失去了不少基礎,正陷入渙散狀態,而佔有財產的保守黨和自由黨則又開始揚眉吐氣了。基礎工資已經減了,現在又宣佈要繼續減薪水。與此同時,政府正在瞄準工會,準備給予重擊。政府宣佈每人都有選擇工作的權利,雇主有權同非工會會員的工人達成工資額的協議。它進一步宣佈,決心保護非工會會員工人,責成工會對任何打擊非工會會員的行為負責,凡發生此類事件,工會的領導將被捕並對此負責。一旦發生流血和死亡,他們將以屠殺或謀殺罪名受審,首先被捕的將是與此有關的工會首腦,其次是僅次於他的下屬。 現在,刀已出鞘,工黨已經武裝起來。每天都要開會。剛又宣佈要在堪培拉大廈開特別會議,要憑票進場。索默斯問傑茲能否給他弄張票,傑茲真搞到了。有兩個會:早上八點半的小討論會和晚上七點的群眾大會。 理查德天不亮就起床去趕六點的火車去悉尼。早上,天色仍然黑黑的,其實還是夜裡呢,遠處的窪地中幾隻青蛙向著大海呱呱叫著,聽似一個奇怪的工廠裡,黑暗中機聲轟鳴。在一座車站上,一些礦工正往鐵壺裡灌自來水,那是些臉色蒼白、沉默寡言的男人。 海上開始亮起曙光,雲彩中夾雜著似藍似綠的晨曦。似乎要下雨。這趟旅途似乎永無止境。 到悉尼時,正下著雨,不過理查德並沒在意,自顧匆匆趕往大廈去參加會議。會議只進行了半個小時,但是開得直截了當、條理清晰。理查德聽著這些人在自己人中說的話,從而感到,在純哲學的意義上說,他們的立場是多麼符合邏輯。 他同傑茲一起走出會場,他已經好久沒見過傑茲了。傑茲看上去臉色很蒼白,自顧沉默靜思。 「你同情勞工,是嗎,傑茲?」 「我同情各種人,索默斯先生。」傑茲自說自話地回道。 跟他說什麼也沒用,他太沉溺於思了。 這個早上雨下得很大,悉尼儘管很大,而且皮特大街和喬治大街的確有大都會的樣子,可它就是看似一個荒原中的新拓區,沒個中心。它是世界上的一座大城市,但沒有市中心,只有堪培拉大廈或許算得上它的中。乙。這裡每個人都挺友好和善。這是世界上頂友好的國家,在某些方面算得上是頂紳士氣的國家。可這個國家沒個中心。沒有中心,看似空洞一般。 中午時分,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天空晴好,但回頭很毒。理查德買了三明治和一塊蘋果餡圈餅,進到皇宮花園裡去吃,省得坐在鋪子裡吃了。他甚至厭惡像樣的餐館裡的雜亂和眾目睽睽。這頓胡吃令他感到噁心。於是他走下那美麗的坡岸,來到水邊,獨自一人找個座位坐下,他身邊一簇奇形怪狀的棕桐樹,在微風中發出怪誕的細微聲。藍色海面波光微瀾,令他再次感到這是一座荒涼、迷茫的港口,似乎是庫克船長時期尚未被發現的地方。這座城很是沒有實感。 面前藍色的小港灣裡,泊著兩條小戰船,淺灰色,船尾上飄著帶有一角英國國旗的白色旗幟。而另一條船上則飄著紅底五星的澳大利亞國旗。這兩條船靜泊水中,似乎像什麼丟失在那兒的東西,漸漸鏽在水中。雨後的這個早晨,強烈的陽光下,沒什麼看似真實。這兩艘船就像明擺著的記憶碎片,儘管堅守著,也不過是記憶的象徵而已。 兩隻鳥兒,一隻棕色,另一隻腦瓜頂兒上頂著一塊天藍色,像一塊天上掉下的顏料,飛飛走走,支楞著尾巴,翹出一個奇特的角度來。它們是真實的,這些荒唐、尖像、無所畏懼的動物。它們似乎不像歐洲的動物那樣與生俱來懷有恐懼。在澳大利亞,索默斯一次次感到了這一點:這裡的動物不像歐洲的動物那樣有恐懼感。這裡不像印度那樣,空氣中都彌漫著動物的恐懼。有的只是偶爾生出的超驗的陰沉恐懼。 「或許,」他自忖道,「這的確是這樣一個國家,一旦人們熄滅了自己體內的犯罪本能,從此就可以生活在一個無害的伊甸園了。」 他在炙熱的街上溜達著,繞到環形碼頭,看到女人們正向輪渡碼頭走去。那麼些女人,幾乎算得上優雅。可那優雅狀中透著小家子氣,毫無傲氣,不怎麼樣。那麼些幾乎算得上美人的婦人。她們嫺靜時的樣子挺美的,臉上露出純真渴望的表情,還有點貴族氣。可一轉臉就露出那種醜陋的鬼臉來,似乎總是這樣。聽她們一張嘴說話,驚人地難聽。一動起來,她們就不美了。不過,不動的話,她們還是可愛的。 理查德在許多場合注意到了這一點。她們就像鳥兒,毫無恐懼、冒失、自信,時而顯得特別自我滿足。幾乎每個年輕女人走起路來的樣子都像是自以為性感,惹得滿街男人尾隨其後似的。那樣子亦屬荒唐,因為,男人們並不經常窮追不捨,而是同女人保持一段空蕩蕩的距離。但這並不要緊。這些女人像瘋子,貌似高雅,憑著她們的性吸引力,神氣活現地走路,似乎凱旋一般,令渺小的理查德瞠目結舌。 悉尼那炎熱而自由的大街沒有絲毫的控制感。沒有控制,每個人都小心走路,以不妨害別人。在便道上,步行者形成兩股分開的人流,分別靠馬路左邊走。他們是如此整齊劃一,如果商店碰巧在你右邊,你簡直無法打量一眼,因為步行的人流把你淹沒了。 就是這個樣子:它比倫敦還規矩,可一切都洋溢著一種奇特的活躍氣氛,令理查德感到被瘋狂壓抑著。沒有控制,也沒有反控制。警察無足輕重,不值一顧。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警察。這是對無害的芸芸眾生的可怕抬舉,是對強制管理的奇怪解除。一個人可以感知警察,比如在倫敦吧,能感受到他們權威之文雅的威嚴。可在悉尼,壓根兒沒有什麼權威的威嚴。這裡有的是沒有權威的絕對自由,空氣中彌漫的是十足的自由。可是,一旦你在人行道上錯入了朝另一個方向行進的人群,他們會把你踩在腳下,幾乎讓你銷匿。你千萬不能人錯了人流,這就是自由! 是的,谷會眾生們這種無害的一致是如此奇特,它幾乎令理查德感到半癱。「會嗎?」他在雨後強烈陽光照耀下的世界中漫無目標地走著,自己這樣問自己。正是午後,在這個南半球的奇特城市裡。「難道這些人就沒有危害嗎?」 他們很聰明,他們的舉止灑脫。自然而友好。他們會說隨便兒!他們確實這麼說。甚至在最為漂亮輝煌的銀行和港務局裡他們都這麼說。他們耐心,毫不造作。這是他們的一美:絕對不做作,天真淳樸而又不乏敏感文雅。這是世界上頂頂文雅的國家了。真的,他們教養良好,與生俱來的良好教養,但又灑脫不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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