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袋鼠 | 上頁 下頁


  周日的下午,陽光很暖和。那孤單單的男子在環礁湖裡推著他的船,那裝了半船沙子的船深深地陷在水中。索默斯和哈麗葉躺在沙岸上,心中生出陌生感來。這兒確有某種迷人之處。那就是自由!這就是他們常說的那句話:「在澳大利亞你感到自由放鬆。」的確如此。這兒的氛圍叫人大大放鬆,沒了緊張,也沒了壓力。這是一種失去控制、意志和形態的真空狀態。你頭上的天空全然開闊,周圍的空氣也是那樣叫你舒暢,全無舊歐洲的那種擠迫感。

  但,然後又怎麼樣?這種自由的空白幾乎叫人恐怖。在這開闊和自由狀態之中,是這種新的混亂——散落的小平房,一連數英里稀稀拉拉的馬口鐵罐頭盒子,英國味兒在這裡變得雜亂無章,混亂一片。甚至模仿倫敦和紐約的悉尼中心也模仿得毫無意義。生意場在全力以赴地運轉,僅僅因為這裡的生意場是英美生意場的一端罷了。

  這裡缺少任何一種內在的意義,儘管這裡有著無比巨大的空間。在這裡讓人覺出毫無責任感的自由,這種自由和解放是一種隨心所欲的感覺,這一切全然無趣。還有什麼比完成的自由還讓人失望和索然無味呢?熙來攘往、車水馬龍的大悉尼漸漸流散開來,攤出這片星羅棋佈的小平房,就像一片無遮無攔的淺水漫延開來。然後呢?什麼也沒了。沒有內在的生命,沒有更高的要求,終歸是對什麼也沒有興趣的。

  索默斯翻轉過身,閉上了雙目。新興的國家比老國家毛病還多。人是喜歡擺脫舊的壓力和緊控後的鬆弛感的,喜歡擺脫舊世界那種密不透風的窒息感。這正是周日午後,可絕無英國周日午後那種十二分的百無聊賴。這兒仍然是一個鬆散的、放任自流的世界。整個悉尼城裡的人恨不得傾城而出,到海邊來,到灌木叢中來。這是一個川流不息的世界。他們全從家中奔出來度假了。而到明日,他們都會四散去工作。沒什麼意義,毫無意義地工作,毫無意義地消遣,可仍然執著依舊。這景象令人炫惑。甚至為錢奔忙也毫無真正的意義。他們的確對金錢所能給予的權力不太在意。除了權力感,權力本身在這兒毫無意義。歸根結底,在沒有真正文化的地方,甚至金錢也沒有什麼價值了。金錢是一種向更高。更微妙、更完整的境界上升的途徑,否則就一錢不值。當你公然否認自己想達到更完美的境界,錢對你來說有什麼好?只須拿它打水漂兒或贈掉拉倒。甚至錢也是歐洲的一種發明——歐洲或美國的發明,在澳大利亞它毫無魔力。

  可憐的理查德·洛瓦特苦苦思索著這個叫做澳大利亞的問題,感到無聊至極。其實他沒必要與澳大利亞叫勁:他完全可以從享樂主義出發,拿這種問題來自娛的。可這樣幾乎讓他心力交瘁。

  哈麗葉這時坐起來拍打外衣上的沙土,洛瓦特也這樣做。然後他們起身回去乘電車了。在最盡頭的房子門前砂路上停著一輛汽車。那座房子名為聖·克拉姆,看見它,索默斯的心立即返回了英倫的康沃爾。聖·克拉姆佔據了一個很好的位置,就在環礁湖斜上方的沙岸上。

  「我倒不討厭那兒。」哈麗葉抬眼看著聖·克拉姆說。

  可是索默斯沒答話。面對這些滅人自尊的小平房,他一言不發。他剛剛走過一座號稱「愛之港灣」的房子,標明「出售」。它能賣得動。他心情沉鬱地從沙灘上走過,一座座房子名稱各異:「阿卡地」、「斯特拉·瑪利斯」、「拉基提·庫」。

  「喂」身後有人在叫。

  是考爾科特太太步履蹣跚地在沙灘上追趕著他們,跑得她滿臉通紅。她身著淺灰的雙線上衣,腳蹬一雙羊皮鞋。她身後不遠處,跟著身穿襯衫的傑克·考爾科特。

  「真想不到你們會在這兒!」考爾科特太太喘吁吁地說。而哈麗葉則激動地只顧大叫著「哎呀,你好啊!」,一邊同她熱烈地握手,那樣子倒像在倫敦的皮卡迪利大街遇上了某個老熟人。這一通兒握手很讓考爾科特太太不知所措,她感到這幾乎是一種辱沒,羞紅了臉。她丈夫跟上來,雙手插在衣袋裡,避免這種誤會。

  「哎呀,你們在這兒呀,」他沖索默斯夫婦說,「不想喝杯茶嗎?」

  哈麗葉瞟了洛瓦特一眼,他淡淡地笑著。

  「哦,真想。」她回答說,「可是,上哪兒?你們在這兒有房子嗎?」

  「我姐姐有,最末尾那一座就是。」他說。

  「可是,她會願意我們去嗎?」哈麗葉倒退一步說。

  考爾科特夫婦沉默了一會兒。

  傑克說:「會的,只要你們肯來。」與此同時,很明顯他意識到索默斯是避免與別人接觸的。

  「那就太謝謝了。」哈麗葉說,「你呢,洛瓦特?」

  「是的,很感謝。」他說著,心裡暗自發笑。他感到傑克對他這種躲躲閃閃在報以一種男子漢的輕蔑。

  說話間他們就開步朝「聖·克拉姆」走去。傑克的姐姐是個棕色眼睛的澳洲人,一看就很有主見。她友好,但對新來的客人稍有疑慮。她丈夫是個康沃爾小夥子,沉默寡言,矮胖矮胖的。他後腦勺上的頭髮剪成圓圓的一圈,在光滑、曬紅的脖子上方剪出一條圓弧線來。後來,索默斯才知道,這個性特萊威拉的康沃爾小夥子娶的是他兄長的寡妻。這以後,考爾科特太太給哈麗葉提供了一切有關這位大姑姐的情況。第一位丈夫叫阿爾弗雷德·約翰,兩年前去世的,給妻子留下了一小筆錢和「聖·克拉姆」這棟房子,還留下了一個叫格萊黛絲的小姑娘。索默斯夫婦一進屋,這小姑娘就搖晃著一頭長長的棕發跑來跑去。這麼說起來,特萊威拉夫婦還算新婚燕爾呢。新丈夫叫威廉·詹姆斯,莫名其妙地打著轉,默默地幫妻子羅斯準備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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