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三一


  9

  茹澤娜也注意到雅庫布,並且認出了他。她感覺到他凝注的目光,這使她有點緊張。她覺得自己好象被兩個秘密聯盟的男人包圍了,兩道目光象兩隻槍管對準她的頭。

  克利馬在重複他的理由,她簡直不知道怎樣回答,她試圖穩住自己,當一個孩子生死未卜時,推理是不得當的,只有感情要緊。她避開兩人的視線,轉臉望著窗外。

  在這專注內心的過程中,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被欺騙、被愛和被誤解的母親,她的心亂了。一種憤恨的感情象發酵的麵團在她的心裡脹大,由於她不能用話表達出來,她就通過她的眼睛講出來,這雙眼睛正執拗地凝望著附近公園裡的一個點上。

  但是,正好在她堅定的目光集中的一點上,她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是第三道目光,象一隻槍管直接對準她。這只槍是所有槍中最危險的。起初(就是說,幾星期前),茹澤娜還不敢肯定事實上是誰使得她即將做母親,這個此刻半掩在公園裡一株樹後,試圖暗中監視她的年輕人,也得作為一個可能性加以考慮。但那只是在開始,隨著時間的過去,她開始越來越傾向于小號手才是使她懷孕的人,直到她最後斷定他肯定是使她懷孕的人。我們應當十分清楚這一點:她並不想撒謊說他是孩子的父親,她沒有選擇欺詐而是選擇了真話:她完全認定,事情的真相就必須是這樣。

  此外,她覺得象做母親這樣神聖的事竟會是某個她實際上鄙視的人所造成,這是難以置信的。這不是一個邏輯問題,出於一種超驗的啟示,她完全相信自己只會因她所喜歡,所尊敬和崇拜的人而懷孕。當她在電話裡聽見她選擇做她孩子父親的人非常震驚,對他做父親的天職不滿時,一切就己決定了。在那一刻,她不但完全肯定她的選擇是合乎事實的,並且準備為她的這一選擇而鬥爭。

  克利馬陷入了沉默,撫摸著茹澤娜的臉頰。她從沉思中驚醒,注意到他在微笑。他說他們應當再開車去郊外,因為這張桌子象一堵牆把他們分開了。

  她有點害怕,弗朗特仍然蹲在那棵樹後,盯著飯館的窗子。如果他們一出去,他又打算惹麻煩怎麼辦呢?如果他象星期二那樣,再打算鬧一場怎麼辦呢?

  「請算帳,我們喝了兩杯白蘭地。」克利馬在對服務員說。

  她從錢包裡掏出一隻玻璃管。

  小號手遞給侍者一張鈔票,揮揮手拒絕找零錢。

  茹澤娜擰開那只管子,抖出一片藥,迅速吞下去。在她準備把管口擰緊時,小號手又向她轉過身來,懇求地看著她,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他們的手指接觸在一起。她讓那只藥管落到桌布上。「來,走吧。」他說。茹澤娜站起身,她看見雅庫布的注視,熱切而不友好,她很快移開她的目光。

  當他們走到街上時,她擔心地看了一眼公園,弗朗特已經不在那兒了。

  10

  雅庫布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酒杯,移到那張空出來的桌上。他愜意地望著窗外公園裡正在變紅的樹木,又一次在心裡對自己說,那是一堆燒火柴,他把在這個星球上的四十五個生命年頭都投在那上面了。後來,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桌面上,他注意到撂在煙灰缸旁邊的玻璃管。他把它抬起來檢視著,上面標著一個他不熟悉的藥名,還有一個鉛筆作的記號:3xdaily(每日三次)。管子裡的藥片是一種淡藍的顏色,顯得引人注目。

  這是他在祖國生活的最後時刻,最微小的事情都具有特別的意義,並被轉變為一出寓言劇。他在心裡問自己,偏偏今天有人留給我一管淡藍色的藥,這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送給我這只藥管的正好是一個特別的女人——迫害者的女僕,劊子手的朋友?她試圖告訴我,對淡藍色藥片的需要還沒有過去?或者,她提醒我毒藥的事,以便證明她永久的仇恨?或者,她試圖讓我知道,離開這個國家是一個投降行為,就象吞下我放在襯衣口袋裡的淡蘭色藥一樣?

  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那個小紙包,把它打開。現在,他實際上正看著他的藥,它的藍色好象比管子裡的藥顯得更深一些。他擰開管子,抖出一片藥。的確,他的藥顯然顏色深一些,也小一些。他讓兩顆藥都掉進管子裡,現在,它們看起來這樣相象,乍一看是不會發現它們的區別的。最上面的這些藥,本來也許是為了一個不重要的治療目的,現在卻潛伏著死亡。

  這時,奧爾加出現了。他迅速蓋上藥管蓋子,把它放在桌上煙灰缸旁,站起來迎接他的朋友。

  「我想我剛才認出了小號手克利馬,這可能嗎?」她喘息著說,隔著桌子坐在雅庫布對面。「他正同那個討厭的女人手挽著手!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今天在浴池裡——」

  她突然頓住,因為這時茹澤娜出現在他們桌邊,說道:「我把藥忘在這兒了。」

  不等雅庫布回答,她已看見放在煙灰缸旁邊的藥管,便伸手去拿它。

  但是,雅庫布用手攔住她。

  「把它給我!」茹澤娜說。

  「我想請你幫個忙,」雅庫布說,「給我一片這藥好嗎?」

  「別囉嗦,我沒有時間……」

  「我剛好也在服這種藥,而……」

  「我不是一個流動藥房。」茹澤娜說。

  雅庫布打算擰開藥管的蓋子,不等他這樣做,茹澤娜已伸手來奪它,雅庫布迅速把藥管攥在拳頭裡,把手從姑娘的手中抽出來。

  「你要幹什麼?把這些藥給我!」她沖他大叫。

  雅庫布注視著她的眼睛,接著慢慢地,象舉行儀式似的攤開他的手。

  11

  車輪有節奏的鏗鏘聲仿佛正在不斷重複著一個預言,她這趟出門是完全無益的。說到底,她非常確信她的丈夫並不在療養地,那麼幹嘛費事去那兒?她坐四小時的火車,只是為了查明她已經知道的事,兜上一圈,又乘車回家嗎?她不是受理智驅使,而是受某個轉得越來越快,不能停下來的馬達驅使。(在這點上,凱米蕾和朗弗特象兩枚被盲目的妒忌操縱的火箭,掠進我們的故事——假若妒忌可以被稱作「操縱」的話。)

  連接首都和山區之間的鐵路不很好,凱米蕾不得不換乘了三次車。當她終於出現在站台上時,她已經相當疲勞了。站台上貼滿宣傳本地礦泉和泥浴療效,象畫一樣的廣告。她沿著白楊夾道的道路朝療養地走去。當地走到樹行跟前時,一張手寫的海報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顯著地用紅色字母拼著她丈夫的名字,她站下來,非常驚異,讀著她丈夫名字下面另外兩個男人的名字。她簡直不能相信:克利馬說了實話!這正是他所說的。在最初幾秒鐘,她感到非常快活,一種失去很久的信任感又恢復了。

  然而,她的快活沒有持續多久,她很快就意識到,單單一個音樂會的存在決不能證明她丈夫的忠實。他同意在這個偏遠的療養地演出,也許僅僅因為這給了他一個與情人會面的好機會。她忽然感到,實際上一切比她所擔心的要糟得多,她落入了陷阱。

  她來到療養地,是為了證實她丈夫不在那兒,這樣就能間接證明他欺騙了她(象她過去有許多次被他欺騙過一樣),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她不準備證實他有欺騙罪,而是要在一次不忠實的行為中捉住他(直接地、明顯地)。無論她想還是不想,她準備注意著與克利馬整天在一起的女人。這個念頭幾乎使她的膝蓋發抖。確實,很久以來她一直相信,她知道所有該知道的事,但是,至今她還從沒看見過任何東西(他的那些女人)。說真的,她其實知道得很少很少,她只有這樣一個印象,她知道和給了這個印象肯定的砝碼。她相信他的不忠實,就象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基督徒完全明白上帝是看不見的。一想到今天她將看見克利馬和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她的內心就充滿恐懼,就象一個基督徒接到上帝的一個電話,告知說他要來吃午餐時那樣。

  焦慮抓住了她的全身,接著,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轉過身,看見三個年輕男人站在樹行中間。他們穿著毛線衫和藍色工裝褲,灑脫不羈的目光顯然使他們在其他過路人令人厭煩、謹小慎微的目光中顯得很突出。他們朝她微笑。

  「薩留德!」她朝他們叫道。他們是拍電影的人,她舞臺生涯時期的朋友。

  身材最高的人是個導演,他拉著她的手說:「這會是多麼美妙,想像你是為了我們而來,只是來看我們……」

  「可是,他只是來看丈夫的。」他的助手悲哀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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