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 上頁 下頁
五、輕與重(3)


  還是沾沾自喜,還是微笑,S回答:「瞧,我們知道這事怎麼處置。你給主治醫生或某個部長或者某個人寫封信,表說你收回前言,他將答應不洩漏出去,不羞辱作者。是不是這樣?」

  托馬斯聳聳肩,讓S繼續說下去。

  「可是,即使那個聲明已經安全歸檔,作者也知道,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將其公之於眾的。於是,從那以後,他便不開口了,再不會說長道短,再不會有絲毫異議。只要他一露頭,聲明就會變成鉛字,他就臭名遠揚。總之,這是個相當好的辦法,沒有比這更好了。」

  「是呵,真是個好辦法,」托馬斯說,「但麻煩你告訴我,是誰對你說我同意寫那玩意兒?」

  S聳聳肩,臉上始終帶著笑。

  托馬斯突然捕捉了一個奇怪的事實:人人都朝他笑,人人都希望他寫那個收回聲明,人人都會因此而高興!第一種人高興,是因為他將他們的懦弱抬高身價,使他們過去的行為看來是小事一樁,能歸還他們失去的名聲。第二種人高興,是因為他們能視自己的榮耀為特權,決不願意讓出,甚至會慢慢培養出一種對懦弱者的暗暗喜愛。要是沒有這些懦弱者,他們的英勇將會立即變成一種無人景仰羡慕的苦差事,平凡而單調。

  托馬斯受不了這些笑。他認為自己處處都看見這種笑,連街上陌生人的臉上也莫不如此。他開始失眠。事情能這樣嗎?他真的那麼仰仗那些人嗎?不,他對他們沒好話可說,自己居然讓他們的眼色搞得如此不安,實在使他氣憤。這是完全不合邏輯的。一個這麼不在乎別人的人怎麼會這樣受制於別人的想法呢?

  也許,這種根深蒂固的對人的不信任感(他懷疑那些人有權決定他的命運和對他給予評判),在他選擇職業時起了作用。眼下的職業使他可以回避公開露面。比方說,一個選擇政治家職業的人,當然會樂意去當眾指手劃腳評頭品足,懷著幼稚的自信,以為如此會獲得民眾的歡心。如果群眾表示了不贊同,那只會刺激他繼續幹下去力爭做得更多更好。同樣,托馬斯也受到刺激,不過他的刺激來自疾病的診斷難點。

  一個醫生不象政治家,也不象演員,只是被他的病人以及同行醫生所評價,就是說,是一種關上門後個人對個人的評價。面對那些品評者的目光,他能立即用自己的目光回答他們,為自己解釋或者辯護。現在,托馬斯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數不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他無法接應它們,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語來回答它們。他聽任每一個人的擺佈,聽任人們在醫院內外議論著他(其時緊張的布拉格正謠言四起,誰背叛,誰告密,誰勾結,傳謠速度快如電報不可思議)。他雖然知道但毫無辦法。他對謠言如此不堪忍受感到驚奇,對自己如此病苦焦灼感到不可理解。他們對他的興趣令人不快,如同你碰我撞的擠迫,如同噩夢中一夥人七手八腳將我們的衣服撕扯。

  他去了主治醫生那裡,告訴對方他不會寫一個字。

  主治醫生異乎尋常地用力跟他握了握手,說他對托馬斯的決定早有預料。

  「即使沒有那個聲明,也許您也能有辦法留我繼續工作吧。」托馬斯竭力暗示對方,他的解雇足以使所有的同事以辭職來威脅當局。

  但他的同事做夢也沒想到要用辭職來嚇唬誰。不久(主治醫生比前次更為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幾天來他的手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他被迫離開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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