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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輕與重(2)


  3

  托馬斯從蘇黎世回布拉格以後,繼續在他原來的醫院工作。一天,主治醫生把他叫去。

  「我不說你也知道,」他說,「你既不是作家、新聞記者,也不是這個民族的救星。你是個醫生,一個科學工作者。失去你我會非常難過的。我將竭盡全力把你留在這裡。但你不得不收回那篇關於俄狄浦新的文章,這件事對於你來說是極其重要的麼?」

  托馬斯想起他們把那篇文章刪掉了足足三分之一:「跟你說實話,沒有比這更不重要的了。」

  「你知道這件事關係到什麼?」主治醫生說。

  他是知道的。面前有兩樣東西得權衡一下:一樣是他的聲譽(取決於他是否拒絕收回自己說過的話),另一樣便是他稱為生命意義的東西(他的醫務工作與科學研究)。

  主治醫生繼續說:「迫使人公開收回過去的聲明——有點象過時的搞法。把你說出去的話『收回』來,究竟是什麼意思?誰能明確地宣佈他以前的一個想法不再有效了?在現代,是的,一種觀念可以被駁倒,但不可以被收回。那麼,既然收回一種觀念是不可能的,僅僅是口頭上的,是一種形式上的巫術,我看你沒有理由不照他們希望的去做。一個靠恐嚇專政的社會裡,什麼樣的聲明也不必認真。它們都是強迫的產物,任何一個誠實的人都有責任不去理會它們。最後我得說的是,從我個人的利益和你的病人的利益出發,你該留在這裡和我們一起。」

  「您是對的,我肯定。」托馬斯顯得很不高興。

  「可是?」主治醫生想揣度他的思路。

  「我恐怕會難為情的。」

  「難為情!你的意思是說你如此仰仗你的同事,所以要考慮他們怎麼想?」

  「不,不是仰仗他們。」托馬斯說。

  「哦,對了,」主治醫生補充道,「你不必作公開聲明,他們對我保證了的。他們都是些官僚,所需要的只是檔案裡有張條子,意思是你沒有反政權的意思。以後如果有人攻擊他們,說他們還讓你在醫院工作,他們有個遮掩。他們給了我許諾,你所說的只讓你與他們之間知道,他們不打算發表其中的一個宇。」

  「給我一個星期想一想。」托馬斯把這事擱下來了。

  4

  人們公認托馬斯是醫院裡最好的外科醫生。謠傳主治醫生已接近退休年齡,很快會讓托馬斯接手。作為補充的是另一個謠言,說當局讓托馬斯寫自我批評的聲明。人們都相信他會從命。

  使他震驚的第一件事是:儘管他從未讓人們有理由懷疑他的正直,但他們已準備打賭,寧可相信他的不誠實而不相信他的德行。

  第二件使他震驚的事是:他們認定他如何如何以後,便紛紛作出反應。我得把這些反應歸結為基本兩大類:

  第一類反應來自那些曾經收回過什麼東西的人(他們自己或親友)。他們一直被迫與佔領當局公開言歸於好,或者正打算這麼做(當然是不願意的——沒有人願意這樣)。

  這些人開始對他古怪地笑,這種笑他從來沒有見過:一種有著秘密勾當時會意而又忸怩的笑,正象兩個男人在一家妓院偶然相逢時的笑,雙方都有些窘迫,同時又都高興地覺得他們有著共同感情,一種類乎友愛的默契在他們之間滋生了。

  又因為托馬斯從沒有過遵奉于人的名聲,他們於是笑得更加自鳴得意。關於他接受主治醫生建議的假想,已經進一步證實懦弱這東西正在緩慢地但是必然地成為人們行為的規範,而且會很快扭轉人們現在對懦弱的看法。他從沒與這些人交過朋友。他沮喪地意識到,如果真的照主治醫生說的去作一個聲明,他們就會開始請他去參加眾多晚會,他就不得不與之為伍。

  第二種類型的反應來自那些受過迫害的人(他們自己或者親友)。他們曾經拒絕與佔領當局握手言歡,或者確信自己將來也不會妥協(簽發一個聲明),儘管沒有人要求他們這樣做。(比方說,因為他們還太年輕,不必對他們認真對待。)

  S醫生就屬￿後一類型,是一位頗具才華的年輕內科醫生。一天,他問托馬斯:「喂,你給他們寫了沒有?」

  「你說的是什麼?」托馬斯反問他。

  「怎麼啦,你的收回聲明啊。」他語氣中沒有惡意,甚至笑了,一種從厚厚的笑容標本集裡挑出來的微笑;有精神優越感和沾沾自喜的味道。

  「告訴我,我收回觀點的事,你都知道些什麼?」托馬斯問,「你讀過嗎?」

  「沒有。」S說。

  「那你還囉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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