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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靈與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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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飽經風霜的男人,一位農場工。托馬斯曾經給他動過手術。這人每年一次被送到礦泉來療養。他邀請托馬斯與特麗莎去與他喝一杯。考慮到法令不允許狗進入公共場所,特麗莎便把卡列寧送回汽車。她轉來時,那人已在附近一個酒吧找了張桌子,正在說:「我們的生活平平靜靜的,兩年前他們甚至還選我當了集體農莊主席呢。」

  「恭喜你。」托馬斯說。

  「你知道怎麼著,人們死活都要往城裡搬。頭兒們,當然喜歡有人願意留下。他們不可能開除我們。」

  「這是我們嚮往的。」特麗莎說

  「姑娘,你會悶得哭鼻子的。那裡沒什麼可幹的,什麼也沒有。」

  特麗莎注視著農場工曬得黑黝黝的臉龐,覺得他非常和善可親。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有人和善可親!她眼前浮現出一片鄉村生活的幻景:有鐘樓的村莊,田野,樹林,順著溝渠奔跑的小兔,以及戴著綠色帽子的獵手。她從未到農村住過,對鄉下的想像都是聽說來的,或許是從書中讀到的,還或許是無意識地從古老祖先那裡承襲下來的。這些幻景在她腦子裡栩栩如生,如同家庭影集中老祖母的舊式照片,明白而清晰。

  「你還有什麼不舒服嗎?」

  那人指著脖子後面腦神經與脊髓相連的部分:「這兒還是經常痛。」

  他仍然坐著,托馬斯摸了摸那兒,簡單地給這位從前的病人檢查了一遍:「我再沒權利開處方了。不過,去告訴現在給你看病的醫生,就說你跟我談過了,我建議你用這個藥。」他從皮包裡的便箋本上撕下一頁,用大寫字母寫了那種藥的藥名。

  28

  他們動身回布拉格。

  一路上,特麗莎鬱鬱沉思著工程師懷裡的她那張裸體照片,努力想安慰自己,即使那張照片確實存在,托馬斯也永遠不會看見的。它對他們僅有的價值無非是訛詐她的資本。他們把它寄給托馬斯的話,這一價值就隨之消失了。

  但是,如果那些警察不能利用她,他們會決定再幹些什麼呢?照片只會成為他們手中的玩物,可保不住他們也許僅僅為了開個玩笑,把它用個信封寄給托馬斯。

  托馬斯收到這樣一張照片又會怎麼樣?會把她趕走嗎?也許不會,很可能不會的。但他們那易垮的愛情大廈必然會搖搖欲墜,因為大廈只有她忠誠的柱子作為唯一支撐,因為愛就象眾多帝權:一旦他們建立的信念崩潰了,自己也就隨之消亡。

  現在,幻景又出現在她眼前:一隻沿著溝渠奔跑的兔子,一個戴綠色帽子的獵手,以及鄉村教堂的鐘樓,高高地升起在樹林之上。

  她想告訴托馬斯,他們應該離開布拉格,離開這些把烏鴉活活埋在地裡的孩子,離開這些警察特務,離開這些用傘武裝起來的婦女。她想告訴他,他們應該搬到鄉下去,那是挽救他們的唯一出路。

  她轉向他,但托馬斯沒有反應,兩眼直視前面的路。就這樣,因為她未能逾越他們之間沉默的屏障,她失去了說話的勇氣。她又一次體驗了從佩特林山上下來時的感覺,胃在收縮,以為自己要生病了。對她來說,他太強壯,自己太柔弱。他發出那些她不能理解的命令,她努力奉命執行,卻不知道為什麼。

  她想回到佩特林山上去,要求帶槍人用眼罩蒙任她的雙眼,讓她靠在那棵栗樹的樹幹上。她想死。

  29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一個人在家。

  她走到外面,開始朝堤岸那邊走去,想去看看瓦塔瓦河。她要站在它的岸邊,久久地狠狠地看著河水。漫漫水流的壯景將會撫慰她的靈魂,平息她的心境。河水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不停地流淌,紛壇世事就在它的兩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明天就會被人忘卻,而只有滔滔江河還在流淌。

  她憑欄凝望河水。她是在布拉格的郊外,瓦塔瓦河已流過了市區,把光榮的城堡和那些教堂留在身後;就象一位演完下臺的女伶,疲乏不堪,仍在恍惚沉思。它從肮髒的堤岸之間穿過,被牆垣和柵欄所束縛,而牆垣柵欄還約束著眾多的工廠和遺棄了的運動場。

  她凝望著河水——它顯得更淒涼更暗淡——她突然看見河的中部漂著一個異物,紅色的,對了——是一條板凳,一張帶著鐵支架的木板凳,布拉格的公園裡多的是。木凳正往瓦特瓦下游流去,後面接著又是一張。一張又一張。特麗莎只能這樣猜想,布拉格公園裡所有的凳子都流入了這滔滔河水,遠遠地離開城市。好多好多的凳子,越來越多,象秋日的落時被流水從樹林裡洗刷出來,零落漂去——紅的,黃的,藍的。

  她轉過身,朝身後看去,像是要問路上行人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布拉格公園裡的凳子都漂到河裡去了?但每個擦身而過的人都很冷漠,對多少世紀以來一直流經他們短命之城的河流,毫不關心。

  她再一次俯腳河水,心中悲傷如割,她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次告別。

  大多數的板凳已經看不見了,只有幾張後來的凳子隱隱浮現:幾張黃色的,最後一張,是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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