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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誤解的詞(10)


  力量

  一次,他們在某家旅館裡做愛,薩賓娜撫著弗蘭茨的手臂說:「看你有多好的肌肉!真不能使人相信!」

  弗蘭茨對她的讚美很高興,從床上爬出來,臀部頂地,用一條腿鉤佐一張很重的橡木椅子,輕輕地把它挑到空中:「你永遠也不必害怕,不論什麼情況我都能保護你,我以前還是個拳擊冠軍呢!」

  他用手把椅子舉過頭,薩賓娜說:「知道你這麼強壯,真好。」

  但她內心中自語,弗蘭茨也許強壯,但他的力量是向外的,在他生活與共的人面前,在他愛的人面前,他顯得軟弱無力。弗蘭茨的軟弱也可以稱為美德。他從不向薩賓娜下指示,從不象托馬斯那樣命令她,要她躺在鏡子旁邊的地上以及光著身子走來走去。他並非不好色,只是缺乏下達命令的力量。有些事情是只能靠暴力來完成的。生理上的愛沒有暴力是難以想像的。

  薩賓娜看著弗蘭茨舉著椅子在屋予裡走過,象看到一個使她震驚的怪物,心裡充滿了奇怪的悲傷。

  弗蘭茨把椅子放到薩賓娜的對面,坐下來說:「我當然喜歡強壯,但在日內瓦,這些肌肉對我有什麼好處?它們象裝飾品,一根孔雀的羽毛。我一生還沒有同人打過架哩。」

  薩賓娜又開始了孤獨的沉思:如果她有一個指揮她的男人又怎麼樣呢?一個要控制她的人嗎?她能容忍他多久?不到五分鐘!從這兒得出結論,無論強者還是弱者,沒有人適合她。

  「為什麼不用你的力量來對付我?」她問。

  「愛就意昧著解除強力。」弗蘭茨溫柔地說。

  薩賓娜明白了兩點:第一,弗蘭茨的話是高尚而正義的,第二,他的話說明他沒有資格愛她。

  生活在真實中

  卡夫卡曾在日記或是信件中提到這樣一句,生活在真實中。弗蘭茨記不清這話的出處,但這句話強烈地感染了他。生活在真實中意味著什麼?從反面來講太容易了,意思是不撤謊,不隱瞞,而且不偽飾。然而從遇見薩賓娜起,他就一直生活在謊言中。他蹬妻子說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阿姆斯特丹會議,馬德裡講學;他不敢與薩賓娜並肩步行於日內瓦的大街。他還欣賞謊言與躲藏:這些對他來說是如此新異,他象一個老師的愛學生鼓起勇氣逃學,感到十分興奮。

  薩賓娜認為,生活在真實之中,既不對我們自己也不對別人撤謊,只有遠離人群才有可能。在有人睜眼盯住我們做什麼的時候,在我們迫不得已只能讓那只眼睛盯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有真實的舉動。有一個公眾腦子裡留有一個公眾,就意昧著生活在謊言之中。薩賓娜看不起文學,文學作者老是洩漏他們自己或他們朋友的種種內心隱秘。薩賓娜以為,一個放棄了自己私我隱秘的人就等於喪失了一切,而一個自由而且自願放棄它的人必是一個魔鬼。這就是薩賓娜保守著那麼多戀愛秘密但一點兒也不感到難受的原因。相反,這樣做才使她得以生活在真實之中。

  在弗蘭茨這一方面,他確認把私生活與公開生活分成兩個領域是一切謊言之源:一個人在私生活與在公開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對弗蘭茨來說,生活在真實之中就意昧著推翻私生活與公開生活之間的障礙。他喜歡引用安德魯.勃勒東的活,握意的生活就是「在一間玻璃房子」裡,人人都能看見你,沒有任何秘密。

  當他聽到妻子對薩賓娜說:「那垂飾真醜」,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活在謊言中了,他非得站起來維護薩賓娜不可。他終於沒有那樣做,僅僅是害怕暴露了他們的愛情秘密。

  雞尾酒宴的第二天,他計劃與薩賓娜一起去羅馬度週末。「那垂飾真醜」的話耿耿於懷,使他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克勞迪。她的侵犯——無懈可擊,喳喳呼呼,勁頭十足——把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他耐心承受的美德重負給卸了下來。他回想起阿姆斯特丹古老教堂那巨大的內部空間,感到那空白喚起了他奇特的、不可理喻的狂害。

  他撿拾自己的陋袋。克勞迪進來了,談論著晚會上的客人,精力充沛地對某些觀點大表贊同,對另一些觀點則撇嘴一笑。

  弗蘭茨看了她很久,說:「羅馬沒有什麼會議。」

  她還沒有看出問題:「那你幹嘛要去?」

  「我有一個情人,已經九個月了,」他說,「我不想在日內瓦同她聚會,所以有這麼多旅行。我想,現在是你該知道的時候了。」

  他一開口便不覺得緊張了,轉過身去以免看見克勞迪臉上的絕望。他估計自己的話會使她絕望的。

  停了一會兒,他聽見她說:「是嘛,我想我是該知道啦。」

  她的語氣如此堅定,佼弗蘭茨掉轉頭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震驚,事實上倒很象一天前沙啞著嗓音的那同一位婦人:「那垂飾真醜!」

  她繼續說:「你既然有膽告訴我,你騙我九個月了,你認為能告訴我她是誰嗎?」

  他過去總告誡自己,沒有權利傷害克勞迪,應該尊敬她身內的女人。可那女人到哪裡去了呢?換一句話來說,他腦子裡妻子與母親形象的聯繫現在怎麼啦?他的母親,悲愴而受傷的母親,他的母親,穿著不相稱的鞍,已經離克勞迪而去——她也許沒有,也許從來就不曾隱含在克勞迪的身體之內。這一切化作一腔憤怒向他襲來。

  「我沒有理由瞞你。」他說。

  如果說他的不忠尚不足以傷害她的話,他斷定挑明她的對手會使她不舒服的。他直視著她,告訴她是薩賓娜。

  一會兒後,他與薩賓娜在機場見面。隨著飛機向高空升去,他感到自己越來越輕。他終於對自己說,九個月之後他生活在真實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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