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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誤解的詞(7)


  薩賓娜的國家

  薩賓娜理解弗蘭茨對美國的乏味感。他是歐洲的化身:母親是維也納人,父親是法國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

  弗蘭茨極其羡慕薩賓娜的國家。無論什麼時候,她談起自己以及國內來的朋友,弗蘭茨聽到「監獄」、「迫害」、「敵方坦克」「移民」、「宣傳品」、「禁書」、「非法展覽」這類名詞,就油然生出一種羡慕加嚮往的複雜好奇感。

  他對薩賓娜承認:「有個哲學家曾在文章裡說我著作中一切論點都是無法驗證的推測,稱我為『冒牌的蘇格拉底』,我當時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發了一通火。現在一想,這可笑的插曲也算是我經歷中最大的打擊!是我一生中戲劇性的種種可能的頂峰!我們倆,你和我,生活在不同的兩維,你進入我的生活,就象格列佛進入了小人國的領地。」

  薩賓娜給以反駁,她說打擊、悲劇以及戲劇性事件不意味著什麼,沒有任何內在的價值,不值得尊敬和羡慕。真正值得羡慕的是弗蘭茨的工作以及他能平靜安寧地獻身於此。

  弗蘭茨搖搖頭:「一個社會富裕了,人們就不必雙手勞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動。我們有越來越多的大學和越來越多的學生。學生們要拿學位,就得寫—寫學位論文。既然論文能寫天下萬物,論文題目便是無限。那些寫滿宇的稿紙車載斗量,堆在比墓地更可悲的檔案庫裡。即使在萬靈節,也沒有人去光顧他們。文化正在死去,死於過剩的生產中,文字的浩瀚堆積中,數量的瘋狂增長中。這就是貴國的一本禁書比我們大學中滔滔萬卷宏論意義大得無比的原因。」

  從這種精神出發,我們才能理解弗蘭茨對革命的軟弱性。他最開始同情古巴,然後同情中國,被這些國家的殘酷嚇壞了後,只得歎口氣,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沒有分量亦遠離生活的詞句。他成了日內瓦的一名教授(那裡沒有示威遊行),在一連串的克制中(無女人亦無遊行的孤獨),他發表了好些學術專著,都獲得了可觀的讚揚。後來有一天他遇到了薩賓娜。她是個新的發現。她來自一片土地,那裡革命的幻覺早已退色,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東西還存留著:廣闊的生活,冒險的生涯,敢作敢為,還有死的危險。他把她祖國的悲劇加在她身上,發現她顯得更加美麗。糟糕的是薩賓娜對這齣悲劇並不喜愛。「監獄」、「迫害」、「禁書」、「佔領」、「坦克」一類詞是醜陋的,沒有絲毫浪漫氣息。唯一使她感覺甜美引起思鄉之情的詞,是「墓地」。

  墓地

  波希米亞的墓地都象花園,墳墓上覆蓋著綠草和鮮豔的花朵。一塊塊莊嚴的墓碑隱沒在萬綠叢中。太陽落山的時候,墓地閃爍著點點燭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們的晚會上舞蹈。是的,孩子們的舞會。死魂都象孩子一樣純潔。無論現實生活如何殘酷,即便在戰爭年月,在希特勒時期,在斯大林時期,在所有被佔領的時期,和平總是統治著墓地。她感到心緒低落的時候,便坐上汽車遠離布拉格,去她如此喜愛的某個鄉間墓地走走。在藍色群山的背景下,它們如搖籃曲一般美麗。

  對弗蘭茨來說,墓地只是一堆醜陋的石塊與屍骨。

  6

  「我從不開車,車禍嚇死人!就算沒把你撞死,也讓你留個終身標記!」正說著,雕刻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頭,那指頭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時差點給削掉了,現在還留在手上也算個奇跡。

  「你說什麼?」克勞迪今天狀態最佳,沙啞著聲音問,「我有一回碰上了嚴重車禍,我就沒把命丟掉。再說,沒有比住醫院更有昧的啦!我根本睡不著,只是讀呀讀的,日日夜夜。」

  他們都驚奇地看著她,更使她其樂融融。弗蘭茨感到一種既討厭(他知道那場車禍後妻子曾極度消沉又報怨個沒完)又佩服(她總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經歷過的事說得有聲有色)的複雜情緒。

  「就是在那裡,我開始把書分成白天的書和晚上的書,」她繼續說,「真的,有些書是要白天讀的,有些書只能晚上讀。」

  現在,所有的人都又驚奇又崇拜地看著她。所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還握著自己的指頭,皺著眉頭回想車禍。

  克勞迪轉身問他:「司湯達的書你會歸進哪一類?」

  雕刻家沒有聽清問題,不舒服地聳聳肩。旁邊一位文藝批評家說,他認為司湯達的書該白天讀。

  克勞迪搖了搖頭,嘶啞著喉音說:「不,不,你錯了,你錯啦!司湯達是一位夜晚作家嘛!」弗蘭茨置身這場白天夜晚的藝術之爭,卻不安地盼著薩賓娜到來。他們花了很多天的時間考慮她該不該接受參加這次雞尾酒宴的邀請。宴會是克勞迪準備的,招待曾經在她私人畫廊展出過作品的畫家雕刻家們。薩賓娜遇見弗蘭茨以後,總是回避他的妻子。他們又怕被發覺,於是得出結論,認為她來的話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邊偷偷地朝門廳打望,一邊聽到了他十八歲的女兒的聲音。女兒安娜在房子的另一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這一圈,擠到女兒主持的那一夥中去。他們有的坐,有的站,安娜則盤腿坐地。弗蘭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會轉移到那邊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時候坐在地毯上,這一姿態表明串直,不拘禮節,政治自由,殷情好客,還體現一種巴黎人的生活方式。克勞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熱情勁兒使弗蘭茨擔起心來,她去買香煙會不會也坐在鋪子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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