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 上頁 下頁 |
三、誤解的詞(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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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 對弗蘭茨來說,音樂能使人迷醉,是一種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類的藝術。沒有誰真正沉醉於一本小說或一幅畫,但誰能克制住不沉醉於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巴脫克的鋼琴二重奏鳴曲、打擊樂以及「硬殼蟲」樂隊的白色唱片集呢?弗蘭茨對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無所區分,認為這種區分實在過時而虛假。他象愛莫紮特一樣愛搖滾樂。 他認為音樂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把他從孤獨、內省以及圖書館的塵埃中解放了出來,打開了他身體的大門,讓他的靈魂走人世間,獲得友誼。他愛跳舞,遺憾薩賓娜沒有他那樣的熱情。他們一起坐在餐廳裡,吃飯時聽到附近喇叭裡傳出轟轟的音樂並伴有重重的打擊聲響。 「真是惡性循環,」薩賓娜說,「音樂越放越響,人翻會變成聾子。因為他們變聾,音樂聲才不得不更響。」「你不喜歡音樂嗎?」弗蘭茨問。 「不喜歡。」她又補充,「不過在一個不同的時代裡……」她想著巴赫的時代,那時的音樂就象玫瑰盛開在雪原般的無邊無際的寂靜之上。從童年起她開始追求音樂,就領受著噪音妨礙。在美術學院那幾年,學生們整個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過。他們住在一色的屋子裡,一起去鋼廠建鍛工地勞動,工地上高音喇叭裡的音樂從早上五點直吼到晚上九點。儘管樂曲是歡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躲避,即使躲進公共廁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聲音象一群獵狗一直騷撓著她的安寧。 那時她想,只有在那裡才有這樣專橫的音樂統治。到了國外,她才發現把音樂變為噪音是一個必經的過程,人類由此而進入了完全醜陋的歷史階段。完全醜陋的到來,首先表現在無所不在的聽覺醜陋:汽車,摩托,電吉他,電鑽,高音喇叭,汽笛……而無所不在的視覺醜陋將接踵而至。 飯後,他們上樓去自己房裡做愛。弗蘭茨入睡時思維已開始失去了連貫性,回想起吃飯時噪雜的音樂聲,對自己說:「噪音可有個好處,淹沒了詞語。」他突然意識到他一生什麼也沒有幹,只是談話,寫作,講課,編句子,找出公式然後修正它們,到頭來呢,文字全不準確,意思皆被淹沒,內容統統喪失,它們變成了廢話,廢料,灰塵,砂石,在他的大腦裡反復排徊,在他的頭顱裡分崩離析,它們成了他的失眠症,他的病。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朧朧卻全心全意期待著的是沒有任何束縛的音樂,是一種絕對的聲音。它包容著一切愉悅與歡樂,它是超強音,是窗戶發出的格格震盪,將一勞永逸地吞沒他的痛苦,無聊,以及空洞的詞語。音樂是對句子的否定,是一種反詞語!他期望與薩賓娜久久地擁抱,不再說一句話,不再講一個宇,讓這音樂的狂歡之雷與他的性高潮吻合在一點。然後,幻想中的極樂喧囂終於象催眠曲一樣,使他睡著了。 光明與黑暗 對薩賓娜來說,生活就意昧著觀看。觀看被兩條界線局限著,一種是強光,使人看不見,另一種是徹底的黑暗。也許這就是薩賓娜厭惡一切極端主義的原因。極端主義意味著生命範圍的邊界。不論藝術上或政治上的極端主義激情,是一種掩蓋著的找死的渴望。在弗蘭茨那裡,「光明」不會與某張日暖風和的風景畫相聯繫,而會使他想起光源本身:太陽,燈泡,聚光燈。弗蘭茨的聯想總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陽,理智的光輝,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樣地吸引他。這些天來,他知道做愛前關掉燈委實可笑,總是留一盞小燈照著床。然而,他深入薩賓娜的那一刻,卻合上了眼睛,滲透了全身的快樂呼喚著黑暗。黑暗是純淨的,完美的,沒有思想,沒有夢幻;這種黑暗無止無盡,無邊無際;這種黑暗就是我們各人自身歷帶來的無限。(是的,如果你要尋找無限,只要合上你的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樂的一腳間,弗蘭茨自己崩潰了,融化在黑暗的無限之中。自己變成了無限。一個人在他內在的黑暗中長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態就變得越小。一個閉著眼睛的人,便是一個受到毀傷的人。薩賓娜發現弗蘭茨的模樣乏味無趣,也閉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對她來說,黑暗並不意昧著無限,卻意味著觀看事物時的不滿,被看事物的否定,以及拒絕觀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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