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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靈與肉(4)


  11

  他在最後一刻塞給她的遠不止一張名片,而是

  對所有機緣的召喚(那本書,貝多芬,數字六,黃色的公園長凳)。這一切給了她離開家庭去改變命運的勇氣。也許正是這些機緣(相當平常簡單,順便說,

  甚至無多興味,卻是人們在這毫無生氣的小鎮裡所期望的),使她愛情萌動,並給了她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無怠倦。

  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都在與機緣的碰撞中度過。更準確地說,是在與人和事的偶然相遇中度過,我們稱之為巧合。「巧合」是指兩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時發生了,相遇了:托馬斯出現在旅館餐廳的同時,收音機裡播放貝多芬。我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大量的這樣的巧合。如果托馬斯坐的席位被當地屠夫占了,特麗莎就不會注意到收音機在播放貝多芬(儘管貝多芬與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種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愛情加強了她對美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音樂;無論什麼時候聽到它,都會被深深打動。那一刻發生在她周圍的一切皆因為音樂而生輝,而顯得美好起來。

  在特麗莎去見托馬斯時腋下夾的那本小說中,安娜與沃倫斯基是在一種奇怪的情境中相遇的:他們倆在火車站相見,其時有一個人被火車軋死。在這部小說的結尾,安娜自己也躺在火車下。這是文章的對應——如音樂中開頭與結尾有著同一動機也許顯得太小說味了一些,我也同意這麼說。但是得有個條件,就是別把那些「虛假的」、「杜撰的」、「違背生活真實」的概念,也用在「小說味」這個詞語上。因為人類的生活確切地說,就是用這種方式構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為美感所導引,把一件件偶發事件(貝多芬的音樂,火車下的死亡)轉換為音樂動機,然後,這個動機在各人生活的樂曲中取得一個永恆的位置。安娜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自殺,但死和火車站的動機,與愛的誕生有著不可忘懷的聯繫,並且在她絕望的時刻,以黑色的美誘惑著她。人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各人總是根據美的法則來編織生活。

  指責小說中用神秘的巧合來迷惑人,是錯誤的(象安娜與沃倫斯基相遇,火車站,死,或者貝多芬,托馬斯,特麗莎以及那白蘭地)。指責人們對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視而不見,倒是正確的。他們這樣做,把美在生活中應占的地位給剝奪得乾乾淨淨。

  12

  機緣之鳥落在肩頭,驅使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也沒跟母親說,便登上火車夫布拉格。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間照鏡子,乞求自己的靈魂不要離棄她身體的甲板,這是她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呀。她仔細瞧著自己,突然驚慌地感到喉頭有些癢,在性命攸關的日子裡她會碰上什麼惡運嗎?

  可是沒有轉回的餘地了,於是她從車站向他掛了電話。在他開門的那一瞬間,她的肚子卻開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來。她努力克制著,感到自己似乎把母親藏在胃裡帶來了,是母親的狂笑企圖毀了她與托馬斯的相見。

  幾秒鐘了,她害怕對方會因為自己肚子裡粗魯的聲音把她攆出去,可是,他把她攬在懷裡。她感激對方不計較可恨的咕咕聲,淚眼模糊,熱烈地吻他。還不到一分鐘,他們便做起愛來。她在做愛時發出尖叫,以後就發燒。她被流感擊倒,那根往肺裡送氧氣的排氣管給堵住了,紅了。

  她第二次來布拉格,帶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了,她決意不再回那個小鎮。他邀請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當夜,她便住進一間便宜的旅店,次日把箱子寄存在車站後,腋下夾著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遊蕩了一整天。即使在她按門鈴以及他打開門之後,她都不願丟開這本書。這本書就像是進入托馬斯世界的通行證。她明白,除了這可憐的通行證以外,她一無所有。一想到這兒她就想哭。為了不使自己哭出來,她大聲

  說了那麼多話,還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擁抱了她,然後做愛。她象進入一片茫茫雲霧,除了能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外,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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