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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這是一部分十分安全的生活。這個男人對她很好,從來不要求什麼;她沒有什麼要感到內疚和負責的;跟他在一起,她總是很安全;這是當人們暫時擺脫自己的命運時所感到的那種安全;她就象劇中的一個人物那樣安全,當第一幕結束時,有一個休息時間;其他人物也摘下他們的面具,變成在隨便交談的普通人。

  這位中年男人很久以來就覺得自己處在他生活的戲劇之外;戰爭一開始,他同他年輕的妻子一道逃到英國,當了一名飛行員與德國人作戰,在一次對倫敦的空襲中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回國後,他決定留在軍隊裡服役,與雅羅米爾決定學習政治學正好是同一個時候,但他的上級認為他與資本主義英國的關係太密切,他在政治上不很可靠,不能在人民的軍隊裡服役。於是,他到了一家工廠幹活,他背棄了歷史以及它富有戲劇性的表演,背棄了他自己的命運。他完全把精力集中在自己身上,集中在不負責任的尋歡作樂中和他的書本中。

  三年前姑娘來向他告別,因為他只為她提供了一個插曲,而那個年輕人卻要為她提供一生。此刻她正在這裡用力咀嚼火腿三明治,呷酒,很高興她的中年朋友自願給她提供幕間休息,漸漸地把自己裹在幸福的安寧中。

  她得到休息了,很想談談話。

  空盤子裡只剩下麵包屑,酒瓶也空了一半,她詳細敘述了她在監獄裡的經歷,談到同獄囚犯和看守,語氣是那樣漫不經心,毫無悲憫。如同她的習慣,她詳盡講述了她覺得有興趣的細節,用一種缺乏邏輯但令人愉快的敘述流把這些細節連接起來。

  可這次她談話的方式有點奇怪。通常,她的談話雖是天真地兜著圈子,但最終仍然指向事情的核心,然而。這一次,她的話始終圍繞著核心轉,仿佛想隱藏它。

  但是這核心是什麼呢?中年男人終於明白了。他問,「你的兄弟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

  「他們放了他嗎?」

  「沒有……」

  現在他才明白,姑娘為什麼從售票口跑開,她為什麼這樣害怕回家。她不僅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她還是一個給她兄弟和她全家帶來災難的罪人。他可以想像審訊員為了強迫她招供而使用的那些手段,為了逃避那些折磨她的人,她是怎樣使自己糾纏在一個新的,更有破壞性的懷疑的圈套裡。她怎麼才能向她的家庭解釋,不是她告發了她的兄弟,而是某個神秘的甚至已不再活在人世的年輕人?

  姑娘沉默不語,她的中年朋友不禁產生了一陣憐憫。「今天不要回家。等一等。你有足夠的時間。你得把這一切仔細想一想。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留在我這裡。」

  他把手放在她的臉頰上。他沒有撫摸她,他只是輕輕地,溫存地用手按著她的皮膚。

  這個動作是那樣愛憐,姑娘頓時熱淚盈眶。

  自從妻子死後(他非常愛她),他對女人的眼淚就不在意。他怕它們就象怕女人再會迫使他積極加入她們生活戲劇的危險一樣。他把眼淚看作是竭力想誘捕他,把他從自己非命運的田園詩般狀態中拖出來的觸鬚,他憎惡地躲開它們。

  這就是為什麼當他手掌一接觸到濕漉漉的眼淚時就吃了一驚的原因。他甚至更加吃驚地發現,此刻自己完全無能為力抵抗它們令人腸斷的力量。這一次,他知道它們不是沖著他灑下的愛情眼淚,它們不是欺騙、不是敲詐,也不是賣弄。它們是純潔單純的,從姑娘眼裡自然而然地流下來,就象悲哀或歡樂從一個人身上不易覺察地顯露出來一樣。他沒有防護物來擋住它們的天真單純,他的靈魂深深地感動了。

  他想到他與這位姑娘交往的整個期間,他們從來沒有傷害過對方。他們總是替對方著想,給對方短暫的快樂。他們是滿足的。沒有必要責備。在姑娘被捕的時候,他曾盡了一切可能去解救她,從中他得到了特別的滿足。

  他把她從椅子裡扶起來,用手指擦著她淌滿淚水的臉,溫柔地摟抱她。

  在舞臺側面某處,在三年前我們離開的一個故事裡,死亡一直在不耐煩地等待著。此刻,死亡的骸骨正投射出一個長長的陰影,落到中年男人和他年輕伴侶的場景上,突然的黑暗使這間暖和舒適的房間感到了寒冷。

  男人正溫柔地抱著她,但她卻一動不動地蜷縮在他懷裡。

  這種蜷縮意味著什麼?

  她在把自己交給他。她已把自己置於他的懷裡,願意留在那兒。

  但是蜷縮意昧著她沒有對他開放!她已交出自己,但她仍保持著封閉。她的雙肩聳在一起以便掩住胸部,她的頭沒有轉向他的頭,而是靠在他的胸口上。她正窺視著他毛衣的黑暗處。她把自己安全地密封起來交給他,在他的擁抱中得到保護,就象在一個鋼制保險箱裡。

  他抬起她低著的、淚濕的臉,開始親吻她。他是出於同情而不是肉欲的刺激,但這種情形常常產生一連串無意識的、很難逃避的反應。他試圖用他的舌頭撬開她的嘴,但沒有成功;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拒絕回報。

  真奇怪,他愈是不能從她那裡得到回應,淹沒了他的同情浪潮就愈是強烈,他開始意識到,在他懷中這位姑娘的心靈已經從她軀體裡抽出去了。這個血淋淋切除的創傷還沒有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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