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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夜幕漸漸降臨城市,雅羅米爾渴望遇見她,有幾次,他跟蹤一個女人,這女人的背影使他想到她的背影。假裝在追逐一位消失在人群中的女人是令人激動的。於是他決定在他曾看見她進去的那幢公寓房子前散步。他似乎不大可能在那裡再次遇見她,但只要他母親還沒睡覺,他就不想回家(只有在夜裡,當母親睡著了,父親的照片復活時,他才能忍受他的家。)

  他在這條孤寂、偏僻的街上走來走去,五一節喜慶的旗幟和丁香花似乎沒有在這條街上留下任何痕跡。公寓窗戶裡的燈一盞盞亮了。底樓的窗子也照亮了,雅羅米爾看見了一張熟悉的姑娘面孔。

  不,不是他的黑頭發出納員,是她的朋友,那個瘦削的紅頭髮姑娘。她正走到窗子跟前,準備放下窗簾。

  雅羅米爾幾乎壓抑不住他的失望。他意識到姑娘已經看見了他。他的臉紅了,就象當那位悲傷、漂亮的女傭人從浴缸裡抬起頭來望著浴室門時他所做的那樣:

  他跑開了。

  五月二日,晚上六點鐘。女售貨員們擁到了大街上,一件沒有料到的事發生了:紅頭髮姑娘獨自走了出來。

  他試圖藏在一個拐角後面,但已經太晚了。她看見了他,朝他奔來。「先生,你知道,在夜裡朝別人窗戶裡窺望是很不禮貌的!」

  他的臉紅了,試圖用說話來擺脫昨夜那件叫人尷尬的事。他擔心這個紅頭髮姑娘在場會毀掉他遇到褐發姑娘的機會。但這位紅頭髮姑娘非常多舌,沒有打算放雅羅米爾走。她甚至邀請他送她回公寓房子(她說,送一位年輕女士回家,比透過窗子窺視她要有禮貌得多)。

  雅羅米爾絕望地一直把眼睛盯著商店的門。「你的女朋友在哪裡?」他終於問道。

  「你來遲了。她已經走了。」

  他們一道朝姑娘的住處走去,雅羅米爾得知,這兩個姑娘都來自農村,在商店裡找到了工作,同住在一間房子裡。但那個褐發姑娘已經離開了布拉格,因為她就要結婚了。

  當他們停在公寓前面時,姑娘說:「你不想進來坐一會兒嗎?」

  雅羅米爾驚異、慌亂地走進她的房間。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他們開始了擁抱、接吻,一眨眼他們已經坐在一張鋪著毛絨床罩的床上。

  這一切全是那樣迅速,簡單!他還來不及想想擺在他面前的那個艱難的、決定性的實在任務,她已經把手放到了他的大腿之間。他欣喜若狂,因為他身軀的反應正是一個年輕人應該做出的那樣。

  「你真行,你真行。」她不斷地在他耳邊悄聲說,他躺在她的身旁,深陷在枕頭裡,快活極了。

  「在我之前你有過多少女人?」

  他聳了聳肩,神秘地微笑著。

  「你不願說?」

  「猜吧。」

  「我想大概在五個到十個之間,」她大膽地估計。

  他心裡充滿了快活的驕傲;他仿佛覺得他剛才不僅是在同她作愛,而且也是在同五個或十個別的姑娘作愛。她不僅使他擺脫了童貞,而且還使他感到像一個「很有本事和經驗」的男人。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她的裸體使他充滿了激情。他過去怎麼會如此盲目,竟然認為她長得難看?她的胸脯有一對真正的、無可指責的乳房,她的下腹有一簇真正的、無可指責的毛髮!

  「你光著身子比穿著衣服還要漂亮。」他說,繼續讚揚她的誘人之處。

  「你喜歡我很久了嗎?」她問。

  「噢,是的,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注意到你常常來商店。然後你總是在外面街道上等我。」

  「說得對。」

  「你害怕向我發起任何攻勢,因為我從來不是單獨一人。但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會在一起。因為我也喜歡你。」

  他望著她,讓她最後的話在他心裡回蕩。是的,事情正是如此。當他備受孤獨折磨,當他不斷拼命投身到會議和遊行中,當他不停地跑了又跑時,整個期間,他的成年已經為他準備好了。這個牆皮已經剝落的樸素的小房間一直在默默地等待他,這個房間和這個平凡的女人,她的身軀終於在他和人群之間創造了一種肉體聯結。

  我愈是作愛,我就愈想幹革命——我愈是幹革命,我就愈想作愛,巴黎大學的一條標語宣稱。雅羅米爾第二次刺入了紅頭髮姑娘的身軀。成熟必須是徹底的,否則就根本不存在成熟。他久久地、愉快地跟她作愛。

  帕西·雪萊象雅羅米爾一樣有一張女孩般的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他跑過都柏林的街道,不停地繼續往前跑,因為他知道,生活在別處。蘭波也不停地跑——到斯圖加特⑨到米蘭,到馬賽,到亞丁⑩,到哈拉爾[11],然後回到馬賽,但到這時,他只有一條腿了。很難用一條腿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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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西德城市。
  ⑩南也門首都。
  [11]埃塞俄比亞省城。

  他從她身上滑下來。當他伸開四肢躺在她身旁,疲倦不堪,心滿意足時,他想到他不是在兩番愛的較量後休息,而是在一次長途奔跑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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