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活在別處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
「你看了報紙嗎?第一版列出了一百條供五一節使用的口號,這是中央委員會宣傳機關提出來的。難道沒有一條合你的意嗎?」 一個區委會的矮胖年輕人正面對雅羅米爾。他自我介紹是高教五一委員會的主席。 「夢想就是現實——呃,這是最粗糙的一種理想主義!取消教會——我十分贊同你,同志,但這目前與黨的宗教政策相抵觸。讓半心半意的人滅亡——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有了這樣的權力,用死亡來威脅人民?給想像以權力——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在愛情中進行革命——請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好嗎?你想要的是與資產階級婚姻對立的自由戀愛,還是與資產階級淫亂對立的一夫一妻制?」 雅羅米爾聲明,革命必須改變社會的各個方面,包括愛情的家庭,否則它就不會是一場革命。 「不錯,」矮胖的年輕人承認,「但這樣寫可能好得多:『社會主義萬歲!社會主義家庭萬歲!』你瞧,這個口號就是直接從報紙上來的。你本來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生活在別處,法國學生在巴黎大學的牆上寫道。是的,他非常瞭解這一點。這就是他為什麼要離開倫敦去愛爾蘭的原因,在那裡人民正在造反。他的名字是帕西·雪萊,二十歲,帶著成百的傳單和宣言,作為將保證他進入真正生活的護照。 因為真正的生活在別處。學生們正在搬起大鵝卵石,推翻汽車,築起街壘;他們的進入世界是喧鬧和壯觀的,被火焰所照亮,被催淚彈的爆炸所輝耀,生活對蘭波來說艱難得多,他夢想著巴黎公社的街壘,卻不能離開沙勒維爾。但在一九六八年,成千上萬的蘭波築起了他們自己的街壘。他們站在街壘後面,拒絕與這個世界的臨時主人作任何妥協。人的解放必須是徹底的,否則毫無意義。 一裡路外,在塞納河的對岸,這個世界目前的主人繼續過著他們正常的生活,把拉丁區⑦的騷動看成是發生在很遠的事。夢想就是現實,學生們在牆上寫道,但似乎反過來才是真實的:他們的現實(街壘,推翻的汽車,紅旗)是一場夢。 -------- ⑦拉丁區位於巴黎塞納河南西,是大學生和藝術家群集之處。 但是這在任何時候都決不是清楚的——現實是一場夢,還是夢是一個現實。那些聚集在大學,頭上飄揚著紅旗的學生們興高彩烈地來到這裡,但同時他們心裡明白,如果他們留在家裡,會遇上什麼樣的麻煩。1949年的捷克學生標誌著夢不再僅僅是夢這樣一個有趣的過渡時期。他們的歡欣仍然是自願的,但同時也已經是強迫的了。 學生們沿著街道前進,雅羅米爾走在他們旁邊;他負責旗幟上的口號和同伴們的演說;這次他不再發明引起爭議的警句,而僅僅抄下幾條中央宣傳機關提出的口號。他領著大家呼口號,就象軍隊裡的下士喊步伐一樣,他的同伴們跟在他後面有節奏地吼叫。 遊行隊伍已經通過了文策斯勞斯⑧廣場的檢閱台,身穿藍色襯衫的青年們伴隨著臨時湊成的樂隊載歌載舞。一切都是歡快和自由的,剛才還是陌生的人們,也帶著真誠的同志之誼加入了進來。但是,帕西·雪萊不快樂,帕西是孤獨的。 -------- ⑧文策斯勞斯(1361-1419),德意志國王和波希米亞國王。 他在都柏林已經幾個星期了,散發了許多傳單,警察對他了如指掌,但他卻沒有交上一個愛爾蘭朋友。生活仿佛總是在別處。 要是至少有一個街壘可爬,有槍炮聲多好!雅羅米爾覺得,節日遊行似乎僅僅是對偉大革命示威的蒼白的模仿,它們沒的真義,很快就煙消雲散。 他想起了那個囚禁在出納員籠子裡的姑娘,淒然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幻想著一個勇敢的功績:用鐵錘砸破商店櫥窗,把受驚的顧客推在一邊,打開出納員的籠子,當著旁觀者驚呆的目光,把這位被解放了的褐發姑娘帶走。 他幻想他們手挽手穿過擁擠的街道,沉浸在愛情之中,互相緊緊地擁抱。在他們周圍旋轉著的舞蹈不僅僅是舞蹈,而是朝著街壘的行進,這一年是1848年,1870年和1945年,場景是巴黎,華沙,布達佩斯,布拉格和維也納,參加者是同一群人,永遠從一個街壘跳到另一個街壘,他拉著戀人的手和他們一起跳…… 當他看見他時,他手上還能感覺到她手的溫暖。他正在朝他走來。身材魁梧,儀錶堂堂。一個年輕女人在他身邊輕快地走著。她沒有象在街上跳舞的大多數姑娘那樣穿著藍色襯衫。她象一個流行時裝模特兒一樣優雅。 這位魁偉的男人心不在焉地掃視人群,向四下裡點頭致意。當他離雅羅米爾只有幾步遠時,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一會,雅羅米爾一時慌亂,象所有認出並注目著名人物的人一樣,也低下了頭。這個人以漫不經心的一瞥回敬他的動作(就像我們向不認識的人致意一樣),他同伴的頭微微地、含糊地動了一下。 啊,這個女人真美麗!她決不是幻想,她是那樣真實,在她真實的軀體的光輝下,那位出納員小間(浴缸)的姑娘漸漸變成影子,從雅羅米爾的身邊消失了。 雅羅米爾站在人行道上,屈辱孤單,用仇恨的目光盯著漸漸遠去那一對。是的,正是他,他那親愛的大師,收到裝有二十個電話聽筒包裹的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