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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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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從各種詩歌中抄一些詩句(我們可以注意到,這些詩歌並不是他自己特別喜歡的),這些詩讚揚了女性的美,可以冒充他自己的觀察。比如,他草草記下這句詩,「一面驕傲的三色旗是你的面孔:你的嘴唇,你的眼睛,你的頭髮……」這樣的詩句,只需移動一下有韻律的成分,便可以作為一個突發的獨到思想講給女孩聽,就像是一句恢諧的恭維:「你知道,我剛剛意識到你的面孔象一面可愛的三色旗!你的眼睛,嘴巴,頭髮。從現在起,我將決不在別的旗幟下效勞!」 瞧:雅羅米爾正出去赴約。他一心只想著準備好的詩句,他擔心他的聲音會不自然,他的話聽起來會象一個拙劣的業餘演員在背誦臺詞。在最後一刻,他決定不講這些話了,但由於他根本沒考慮過別的話,所以他無話可講。這天晚上的約會結果變得痛苦、尷尬,雅羅米爾感覺到女孩子在暗暗嘲笑他,於是他懷著徹底失敗的心情向她告別。 他一回到家就坐在桌前,憤怒地在紙上亂劃:你的眼光就象溫熱的尿,我的燧發槍瞄準你有如脆弱麻雀的愚蠢思想開火,肥胖的青蛙撲通一聲躍進你大腿之間混濁的池塘…… 他寫了又寫,然後心滿意足地讀著他的詩句,對他那奔放不羈的幻想得意洋洋。 我是一個詩人,我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對自己說,然後在日記裡寫道:「我是個偉大的詩人,我有非凡的敏感,我有惡魔的幻想,我敢於感覺……」 瑪曼回到家,徑直走進她的房間。 雅羅米爾佇立在鏡子前,研究著他那張可厭的孩子臉。他久久地凝視著它,直到終於辨出一點不尋常的、精選的東西。 在隔壁房間,瑪曼踮著腳把丈夫那張裝金框的照片從牆上取了下來。 那天她得知,她的丈夫曾長期與一位猶太姑娘有暖昧關係,甚至在戰前他們的關係就開始了。德國人佔領了波希米亞後,猶太人不得不在衣袖上戴上屈辱的黃星,可他沒有棄絕她,照樣去看她,並且儘量幫助她。 後來他們把她趕到特裡森猶太人區,於是他採取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在幾個捷克看守的幫助下,他成功地溜進了嚴密看守的集中營,和他的情人見了幾分鐘面,被第一次的成功沖昏了頭,他企圖重建偉績,結果卻被逮住,他和那姑娘都沒有再回來。 頂在瑪曼頭上無形的骨灰盒隨著丈夫的照片一道被丟棄了。她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高傲地挺直走路,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她高昂著頭。所有精神上的悲傷現在都是別人的遺產。 一個猶太老婦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這位老婦是她丈夫情人的一個親戚,她把全部經過都告訴了她:「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勇敢的人。」接著又說:「現在我在這個世界上孤苦伶仃。我全家都死在集中營了。」 坐在她面前的這位猶太女人充滿了莊嚴的悲哀,而瑪曼感受的痛苦卻毫無光彩。那是一種卑下的痛苦,可憐地在她內心扯動。 你的乾草堆在霧中冒煙 把她的一瓣心香點燃 他寫道,想像著一個姑娘的屍體埋葬在田野裡。 死亡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詩裡。瑪曼(她仍是他全部作品的第一個讀者)把這個意念錯誤地解釋為由於過早地經歷了生活的不幸,使兒子的感覺變得早熟的緣故。 實際上,雅羅米爾描寫的死亡與真正的死亡沒有多少關係。在現實生活中,死亡只有在它穿透了老年的罅隙時才會降臨。對雅羅米爾來說,死亡無限遙遠;它是抽象的;它不是現實,而是一個夢。 他在這個夢裡尋找什麼呢? 他在尋找無限。他的生命毫無希望地渺小,周圍的一切平淡而灰暗。死亡是絕對的。它既不能被分離,也不能被沖淡。 他同姑娘們在一起的真實經驗是微不足道的(幾次撫摸和許多毫無意義的話),她們的銷聲匿跡才是壯麗的。當他想像一個姑娘埋在田野裡時,他突然發現了悲傷的崇高和愛情的偉大。 在他的死亡之夢中,他不僅在尋求絕對,而且也在尋求快樂。 他夢想著一具屍體在土壤裡慢慢消融,他覺得這是一種很美的愛的行為,一種軀體融入大地的甜蜜的轉化。 塵世繼續傷害他。一見到女人他就臉紅心跳,羞愧難當,到處都碰上嘲笑的眼光。在他死亡的幻想中,萬籟俱寂,可以不受干擾。靜靜地、幸福地生活。是的,雅羅米爾的死亡就是活著。它同一個人無需進入世界的那段時期極其相似,因為在母親腹部的拱頂下,他自身就是一個世界。 他渴望在這樣的死亡中,一種近似于永恆的幸福的死亡中跟一個女人結合。在他的一首詩裡,一對情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直到他們融為一體,變成一個不能移動的人,然後漸漸變成一塊堅實的化石,永世長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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