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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一有機會就審視和調整他的外貌。每次打商店櫥窗經過,他都要飛快地瞟一眼自己。他愈是關注自己的容貌,它就變得愈熟悉,而同時它也就變得更令他懊惱和痛苦。瞧:

  他正從學校回家。街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年輕女人從遠處朝他走來。他們不可避免地愈走愈近。雅羅米爾發現這位女人很美,於是他想到自己的臉。他企圖做出一種訓練有素的冷然一笑,但又害怕不會成功。他只想著自己那張愚蠢的臉。那女孩似的稚氣使他在女人們眼中顯得滑稽可笑。他整個人都是那張愚蠢小臉的體現,那張臉此刻變得很僵硬——多可怕!——羞愧難當。他加快步子,想儘量不讓那個女人瞧他,倘若一個美麗的女人看到他紅臉,他將永遠不能洗刷這一恥辱!

  在鏡子前面花去的鐘點總是把他投入絕望的深淵。然而,幸運的是,還有一面鏡子使他升到了星空。這面天上的鏡子就是他的詩歌;他渴望還未寫舊的詩句和已經創造出來的詩句,他帶著男人回憶美麗女人時的那種愉快收集他的詩歌;他不僅是它們的作者,而且是它們的理論家和編年史家;他為他的詩寫文章,把他的作品分為各個階段,給這些時期命名,結果在兩三年之內,他就學會了把他的詩看作一個值得文學史家重視的發展過程。

  這給了他安慰:在深淵,他活在一個日常生活的領域裡,上學,同母親和祖母一道吃飯,面對著單調乏味的空虛。而在天上,卻是另一個世界,到處都是燈火輝煌的路標,時間分割為一道道燦爛的光譜,他無比興奮地從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堅信他將落在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具有巨大創造力的時代。

  另一個使他充滿信心的原因是,他堅信他是一筆珍奇財富的繼承人,儘管他的容貌(以及他的生活)毫不出眾,可他卻是一個上帝的選民。

  讓我們來闡明這個意思:

  雅羅米爾繼續去看畫家,但並不常去,因為瑪曼經常勸阻他;他早就不再繪畫了,有一次他給畫家看了一些他寫的詩,從那以後,他漸漸把所有的詩都拿給畫家看。畫家津律有味地讀著這些詩,有時候還留下它們給朋友們看,這使雅羅米爾得意非凡,因為對他來說,畫家——他曾對雅羅米爾的畫十分懷疑——始終是一個不可動搖的權威。雅羅米爾相信,估量藝術價值有一個客觀的標準(在初學者心中就象保藏在法國一個博物館的白金米達尺一樣神聖),而畫家就知道這一標準。

  但有件事使雅羅米爾感到困惑:他總是不能事先猜到哪首詩會受到畫家的垂青。有時他會對雅羅米爾用左手隨意寫的一些小詩備加讚賞,有時他又會沖著作者本人認為是自己傑作的一首詩打呵欠。這意味著什麼呢?

  如果雅羅米爾不能認出自己作品的價值,這不就表示他是在不經意地、胡謅地、機械地寫詩,沒有真正的理解,因而也沒有真正的才能(正如他曾用一個偶爾創造出來的狗頭人世界使畫家著迷一樣)嗎?

  「瞧這兒」,有一次談話涉及到這個問題時,畫家說,「你在這首詩裡表達的觀念並不是你思維的結果,對吧?是的,完全不是:他只是偶然產生的,突如其來、出乎意料地就來到你頭腦裡。這個觀念的真正作者不是你,而是你內心的某個人,你頭腦中的一個詩人。這位詩人就是流過每個人身上強有力的潛意識流。這不是你的成就,而是潛意識流——它沒有偏愛——碰巧選擇你作了它的小提琴的弦。」

  畫家是想來一番有關謙虛的佈道,但雅羅米爾卻立刻從這番話裡發現了一顆閃光的珠寶來裝飾他的自尊。好吧,就算這些詩歌的意象不是他創造的,但一種神奇的力量還是把他選為了它的樂器。因此,他可以以某種比「才能」大得多的東西為榮,他可以以「選擇」為榮。

  而且,他從來沒有忘記溫泉療養地那位女士的預言:這個孩子有遠大的前程。他相信這些話,仿佛它們是神的預言。在雅羅米爾的頭腦中,未來是地乎線外未知的王國,在那裡,革命的模糊觀念(畫家經常談到革命的不可避免)和詩人狂放不羈的模糊觀念混雜在一起。他知道,這個未來的王國將滿載他的榮譽,這種認識給了他一種確信感,這種確信感(分離的,獨立的)同他所有痛苦的懷疑相互並存。

  呵,每當雅羅米爾下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照著鏡子,時而望著這一面,時而望著那一面,日子顯得是多麼漫長和空虛啊!

  這怎麼可能?人們不總是在說青春是人生的黃金時代嗎?那麼,為什麼他感到如此缺乏生命力?如此空虛?

  這個詞就象「失敗」一詞一樣令人不愉快。還有一些詞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講(至少在家裡,在這個空虛的城堡裡)。比如,「愛情」或「姑娘」這樣的詞。他多麼討厭居住在底樓的那三個親戚!他們經常舉辦舞會,一直折騰到深更半夜,不時傳來喧鬧的談笑聲,女人的尖叫聲,那聲音象在撕裂雅羅米爾的靈魂,他蜷縮在被窩裡,無法入睡。他的表兄只比他大兩歲,但這兩歲卻造成很大區別。表兄是一個大學生,常把一些迷人的姑娘帶到自己的房間(得到他父母的理解和贊同),對雅羅米爾既和氣又冷淡。雅羅米爾的姨父很少在家(他一心忙於繼承的行當),但姨母的聲音卻在整幢房子裡響個不休。每當遇見雅羅米爾,她都要問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你同女孩們的關係處得怎樣?雅羅米爾真想在她臉上啐一口,因為她那居高臨下的快活的問題觸到了他的痛處。並不是他同女孩子們沒有任何來往,而是他與她們的約會非常少,象天上的星辰一樣寥寥。「女孩」這個詞就象「孤獨」和「失敗」這些詞一樣令人沮喪。

  儘管他與女孩子們在一起的實際時間很短,但每次約會前,他都要長時間地期待。不僅僅是在做白日夢,而且是在做艱苦的準備。雅羅米爾深信,要使約會成功,最重要的是能說會道,避免令人尷尬的沉默。因此,一次約會主要是對談話藝術的一次練習。他為此專門準備了一個筆記本,在上面寫下適合講述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是有關別人的軼事,而是有關他自己生活的故事。由於他自己經歷的冒險太少,於是他便編造了一些。他很有分寸:在這些杜撰(或讀來或聽來)的故事中,他都是讓自己做主人公,但並沒有使他變成一個英雄。它們只是為了驅使他不引人注意地跨過沉悶不變的領域的界線,進入行動和冒險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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