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活在別處 | 上頁 下頁


  這是伊甸園的境界:肉體就是肉體,無需用遮羞布來掩蓋;母親和兒子沉浸在無限的安寧之中;他們象亞當和夏娃品嘗知識果之前那樣生活在一起;他們居住在超越善惡的軀體裡。而且,在伊甸園裡絕沒有美醜之別,身體的各個部分既不醜也不美,而只是賞心悅目。無牙的齒齦是可愛的,胸脯是可愛的,肚臍和小臀部也是可愛的。內臟叫人愉快,它運行得有條不紊。那個滑稽腦袋上長出的短髮也叫人愉快。她熱心地觀察兒子打噎,小便和咳嗽,這不僅僅是對嬰兒健康的無微不至的關心——不,她是懷著激情投入了嬰兒身體活動的每一過程。

  這是一個嶄新的態度,因為從幼年起,瑪曼對包括她自己的一切身體的需要,就抱有一種強烈的反感;每當坐在抽水馬桶上她就憎厭自己,試圖確信沒人看見她走進浴室,她曾經一度不好意思當著眾人吃飯,因為咀嚼和吞咽的程序使她感到厭惡。如今兒子身體的需要是那麼祟高,超越了一切醜陋,對她產生了特殊的淨化作用,也使她自己的軀體變得正當。那些偶爾滲出在起皺的乳頭上的奶滴就象一滴露水那樣富有詩意。她常常伸手去輕輕地揉擠乳房,以便產生那些神秘的奶滴。她用小指頭蘸著那些白色液體,然後品嘗它:她對自己說,她這樣做是為了對滋養兒子的液體瞭解得更多一點,但實際上她是對自身的味道感到好奇,甜蜜的奶味使她與身體的其它排泄物和分泌物重歸於好。她開始覺得自己是高雅的;她的軀體變得就象大自然的任何物體——一棵樹,一叢灌木,一片湖——一樣愜意,一樣正當。

  不幸的是,由於瑪曼的軀體給了她無窮的歡樂,她沒能充分注意到它的需要。當她意識到這點時,已經為時過晚:腹部的皮膚已變得粗糙多皺,下面的韌帶呈現出微白的條紋;皮膚看上去好象不是軀體的真實部分,而象一床寬鬆的被單。瑪曼對這個發現儘管感到詫異,但並沒有因此過分不安。不管有沒有皺紋,她的身子都是幸福的,因為它是為一雙眼睛而存在,這雙眼睛看到的只是這個世界的模糊輪廓,這雙眼睛(這雙伊甸園的眼睛)還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墮落、殘酷的世界裡,身體是分為美與醜的。

  這些變化,嬰兒的眼睛雖然看不到,丈夫的眼睛卻注意到了。雅羅米爾出生後,丈夫企圖與瑪曼重歸於好。經歷了一段長時間,他們又重新開始作愛。但已經和過去不同了;他們先得有一定的時間親熱,然後才在黑暗中猶豫不決地作愛。瑪曼對這一點毫不在意,她意識到她那變得難看的身軀,她害怕充滿激情,無所顧忌的作愛會使她失去兒子所賦予的內心平靜。

  不,不,她決不會忘記丈夫帶給她的激動只是充滿了風險和不安,兒子卻給了她充滿幸福的寧靜;這就是她繼續依戀兒子以求得安慰的緣故(兒子已經開始蹣跚行走,呀呀學語了)。一次孩子病重,瑪曼幾乎有兩星期沒有合眼,日夜守護在這個發著高燒,受病痛折磨的小軀體旁邊。這段時間也叫人心醉神迷;兒子病癒後,她覺得自己好象抱著他的身子穿過了地獄,有過這樣的經歷,再沒有什麼能把她和兒子分開的了。

  丈夫的軀體裹在外套或睡衣裡,把自己單獨封閉起來,離她愈來愈遠,一天比一天變得陌生,兒子的軀體卻繼續依靠她;她已不再給兒子餵奶,而是教他使用抽水馬桶,她為他穿衣脫衣,給他梳頭,替他選擇衣服,通過熱心為他準備的食物,每天都與他的內臟保持接觸。兒子四歲時開始顯露出缺乏食欲的跡象,她對他嚴格起來,強迫他吃飯,她第一次感到她不僅是兒子軀體的朋友,而且也是它的統治者。這個軀體反抗著,不願意吞咽,可最後不得不屈從;她帶著愉快觀察這徒勞的反抗,屈服,還有那瘦弱的脖子,通過它,她可以監視那不受歡迎的食物通過。

  啊!兒子的身軀,她的樂園,她的家,她的王國……

  那麼兒子的靈魂呢?不也是她的王國的一部分嗎?噢,是的,當然是的!當雅羅米爾發出的第一個詞就是「媽媽」時,她簡直欣喜若狂。她對自己說,兒子的大腦——現在還只有一個概念——全靠她來填充,甚至以後他的大腦開始發育,抽枝,開花,她將仍然是他的根。這想法使她歡欣鼓舞,她開始仔細留心兒子的學語,由於她覺得生命是漫長的,記憶是短暫的,她便去買了一本深紅色封面的筆記本,開始把兒子嘴裡發出的一切都記錄下來。

  如果我們查閱瑪曼的筆記本,就會看到在「媽媽」後面,緊接著又有許多詞,「粑粑」,「呀呀」,「嘟嘟」,「呼呼」,「哼哼」,「嚕嚕」,第七個才是「爹爹」。看了這些簡單的詞語(瑪曼的筆記本裡常寫有簡短的注釋和日期),我們感到對句子的初次嘗試。我們得知在第二個生日之前他曾宣稱「媽媽好」。幾個月後,他又說,「媽媽是卡卡」②因為瑪曼拒絕在午餐前給他山莓汁吃,為了這句話,他背上挨了一巴掌。他哭著叫嚷,我要另一個媽媽!但不一會兒他就說,我的媽媽很漂亮。這使瑪曼非常快活。還有一次他說,媽媽,我舔你一個吻。意思是說他要伸出舌頭,舔瑪曼的整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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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一種新西蘭產的鸚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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