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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45

  薇拉走去櫃檯結帳,我提了個小皮箱下樓,走向停在中庭的車子。可惜那首俗不可耐的第九號交響曲吵得我太太沒辦法睡覺,催著提早離開這個讓我感到十分舒適的地方。我懷念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城堡的臺階。就在那裡,夜色降臨時分,一輛四輪豪華馬車停在階前,有禮而冷漠的丈夫出現,迎接他由一位年輕騎士陪伴歸來的夫人。就是那裡,十個鐘頭之後,騎士步出城堡,而這次,無人相陪。

  當T夫人屋子的門在他身後關上時,他聽到侯爵的笑聲,同時,另一陣笑聲,女性的,隨之加入。這一秒,他放慢了腳步:他們在笑什麼?笑他嗎?接著,他什麼也不想再聽到了,不再延遲地走向出口;然而,在他靈魂中,他不斷聽到這笑聲;他無法擺脫這笑聲,事實上,他永遠都擺脫不了了。他想起侯爵的話:「因此你沒感受到你角色中的喜感?」,當那個清晨侯爵問他這個不懷好意的問題時,他並沒有抓狂。他知道侯爵戴了綠帽,很高興地告訴自己,要嘛T夫人正打算離開侯爵,那他也一定會再見到她;要嘛她尋思報復侯爵,那他也有可能再見到她(因為今日想報復的人,明日還是想報復)。這些,他還可以想一個小時,直到T夫人說了最後那一句話,一切都清楚了:那一夜將沒有後續。沒有來日。

  他從城堡出來,走過早晨的冷冽孤寂之中;他想,剛剛度過的那一夜不留下任何痕跡,除了那個笑聲:軼事將會流傳,他會變成一個可笑的人物。眾所皆知,沒有女人會看上可笑的男人。沒有經過他的同意,他們就在他頭上按了一頂滑稽的帽子,他感到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承擔它。他聽到靈魂裡一股叛逆的聲音要求他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敘述原原本本的經過,大聲地說出,說給每個人聽。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變成沒教養的人比可笑更糟。他不能背叛T夫人,他也不會背叛她。

  46

  凡生從另一個通往櫃檯、較為隱密的門出來,走到中庭。他一直努力記誦著游泳池畔狂歡的故事,不是因為這樣可以消除亢奮(他早已一點也不亢奮了),而是為了粉碎對萊莉令人難以承受的傷心記憶。他知道只有捏造出來的故事才能使他忘發生過的真實。他很想立刻大聲地把這個新的故事說出來,將之轉化成一首莊嚴的管號軍樂,把他卑劣的假裝交歡而失去茱莉這檔子事化為烏有。

  「你們的那根都在我身上,」他反復地念著,像是回答似的,他聽到彭德凡同謀似的笑聲,他看到馬修迷人的笑容告訴他:「我們的那根都在你身上,從此我們就只稱呼你大家的那一根好了。」這個想法讓他很開心,他微笑了。

  走向停在中庭另一邊的摩托車時,他看到一個男人,比他稍微年輕些,穿著一件屬￿遙遠年代的衣服,正朝他走來。凡生盯著他看,呆住了。啊,自從這個荒唐之夜後,他發昏到什麼樣的程度了:他無法合理地向自己解釋這個幻象。他是個穿著歷史古裝的演員嗎?或許和那個電視臺的女人有關?或許他們昨天在城堡裡拍了一支廣告片?然而當他們眼神交會時,他在這個男子的眼神裡看到一絲極為真實的驚異,那是沒有一個演員裝得出來的。

  年輕騎上看著這個陌生人。一定是帽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兩、三個世紀前,戴了頭盔的騎上是準備上戰場的。可是和頭盔同樣令人吃驚的是這個男人的粗俗。長的褲子,寬大,不成形,只有最窮的農人才穿的衣服。要不然就是僧侶。

  他覺得很累,筋疲力竭,不舒服到了極點。他或許是盹著了,可能是在做夢,也可能是胡思亂想。終於,這個男子走近他身旁,張口說了一句話證實了他的驚訝:「你是十八世紀的人嗎?」

  這個問題很奇怪、荒誕,但這個男子講這句話的方式更是怪異,帶著陌生的語調,仿佛他是來自一個陌生國度的使者,在宮廷裡學了法文卻對法國一無所知。是這個怪裡怪氣的腔調、似是而非的口音讓騎士認為這男子可能真的來自另一個時光。

  「是的,你呢?」他問他。

  「我?二十世紀。」然後他又加上:「二十世紀末。」他又說:「我剛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夜晚。」

  這句話讓騎士震了一下:「我也是。」他說。

  他想著T夫人,突然心中充滿一股感激之情。老天,他怎麼會對侯爵的笑聲這麼在意呢?好像那一晚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夜色之美,不是那個他目睹幽靈,似夢似真,仿若置身時光洪流之外的美麗之夜。

  戴盔甲的男子,操著他古怪的口音重複一遍:「我剛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夜晚。」

  騎士點了點頭仿佛在說是的,我懂,朋友。還有誰能瞭解你呢?接著他想到:因為曾答應保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他所經歷的。但就算是洩密吧,二百年後還能算是一種洩密嗎?他覺得是放蕩者的上帝派遣這個人來,好讓他可以跟他說;好讓他將秘密說出卻又不違背自己保密的諾言;好讓他將生命中的某一刻安置在未來的某個角落裡;昇華為永恆,轉化為榮耀。

  「你真的是二十世紀的人?」

  「當然,老兄。這個世紀裡發生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社會道德解放。我剛度過了,我再重複一次,一個美妙的夜晚。」

  「我也是。」騎士又說了一遍,而且他準備告訴他自己的故事。

  「一個奇特,非常奇特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夜。」戴盔甲男子堅定地盯著他又重複了一遍。

  騎士從這個眼光中看到想要傾訴的堅決。在這堅決裡有個東西令他不舒服。他瞭解迫不及待想傾訴也就是不願傾聽。碰上對方這個想傾訴的渴望,騎上馬上就失去說任何事情的興致,覺得這個會面沒有任何延續下去的理由了。

  他感到另一股新的疲倦湧上。他用手撫摸著臉,感受T夫人在他指間留下的愛情的氣息。這氣息在他心中泛起了一陣憂傷,他想獨自坐在馬車裡,被緩緩地,恍恍惚惚地載向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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