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緩慢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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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便是米蒙·德農(Vivant Denon)所寫的中篇小說的內容: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貴族某天晚上在劇院裡(作者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和頭銜,但我猜想是一位騎士)。在隔壁包廂中,他看見一位女士(小說只給她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T夫人);她是騎士情婦(一位伯爵夫人)的朋友。T夫人邀他看完戲後送她回去。騎士一方面訝異她如此露骨的行為,另方面也很困窘,因為他認識T夫人的情夫(某位侯爵,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們進入了一個秘密的世界;在那兒,每個人都沒有姓名)。墮入五里霧中的騎上,最後發現自己與那位美麗的夫人肩並肩地坐在馬車上。度過一段溫柔愉快的旅程後,馬車停在鄉間一個城堡的臺階前,T夫人的丈夫陰沉著臉迎接他們。三人在沉默而詭異的氣氛中共進晚餐,之後她的丈夫便起身告退,留下兩人獨處。

  這時夜晚開始了,像是由三部曲組成的夜晚,仿若三階段行程:最初,他們在花園中散步;之後,在涼亭中做愛;最後,他們回到城堡的一間密室中繼續纏綿。

  天剛亮,他們便分手了。騎士在迷宮般的回廊裡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便又返回花園,在那兒,他驚訝地遇見了侯爵,就是T夫人的那位侯爵情夫。侯爵剛抵達城堡,愉悅地向他問好,並告訴他這個神秘邀約的原因:T夫人必須找個擋箭牌,以消除她先生對她的侯爵情夫的懷疑。計策成功了,他開心地嘲弄著騎士,完成這項假伴情夫的荒謬任務。後者,經過春宵一度,疲倦地登上侯爵慷慨提供的馬車,返回巴黎。

  這篇名為《沒有來日》的中篇小說,最早是在一七七七年出版,作者的名字被六個謎樣的大寫字母取代(既然我們處於一個充滿秘密的世界中):M.D.G.O.D.R,我們可以解讀為:「德農先生,國王麾下一個普通的貴族」;這本書以這種匿名方式出版了零星幾本,一七七九年再版,又於次年以另一個作者的名字發表。新版流通於一八0二至一八一二年之間,仍舊沒有作者的真實姓名;被遺忘了半個世紀之後,一八六六年終於又再版、自此作者名字被定為米蒙.德農,並在本世紀獲得愈來愈多的重視。今日,這本書被視為最足以代表十八世紀藝術和精神的文學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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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今日通行的語言中,享樂主義(hedonisme)指涉對淫蕩或邪惡生活的非道德的喜好。這當然是不正確的:伊比鳩魯,第一個提出「享樂的偉大」的理論家,對快樂人生的定義是十分吊詭的:不受苦的人是在享樂。因此,享樂主義最根本的概念其實來自痛苦:如果我們知道避開痛苦,便會快樂;而享樂帶來的不幸往往多於幸福,因此伊比鳩魯只建議謹慎、有節制地享受人生。伊比鳩魯學派的學說其實根源大於一種很悲傷的思想:置身於這個悲慘的世界,人們只好把快樂視為唯一的、可掌握的價值,儘管可能只是微不足道、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喝一口清涼的水、抬頭仰望天空(望著上帝的窗口)、或是一個愛撫。

  微不足道與否,快樂只屬￿那些感受到它的人,一位哲學家或許會名正言順地指責享樂主義自私的本質。然而我認為,享樂主義致命的弱點並非是自私,而是它無可救藥的理想化特性(喔,我多麼希望自己錯了!):事實上,我懷疑理想的享樂主義是否真能實現,我擔心它所提倡的與人性並不相容。

  十八世紀的藝術,將享樂從道德規範的迷霧中解放出來,而產生了一種人們稱之為放蕩的風格,表現在範更拿(FragO-nard)和瓦多(Watteau)的畫作中,也出現在薩德(Sade)、小坎比勇(Crebillon fils)或居克羅(Duclos)的扉頁間。因為如此,我一位年輕的朋友凡生非常喜愛那個世紀,如果能夠的話,他巴不得把薩德侯爵的肖像當作徽章別在衣領上。我與他一起歌詠,但我強調(雖然沒有人會在意)那個世紀藝術真正偉大之處,並不在於對享樂主義有什麼了不起的宣揚,而是在於它的剖析。這也是為什麼我將修底羅啦克羅(Choderlos de La-clos)所著的《危險關係》視為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小說中的人物只熱衷於征服異性所得到的快樂。但漸漸地,讀者瞭解他們追求的不是快樂本身,而是征服。引發他們蠢動的,並非為了快樂,而是渴望勝利。初看是一場嬉鬧淫穢的遊戲,不知不覺且無法避免地轉化為一場生死之鬥。但是爭鬥和享樂主義又有什麼關聯呢?伊比鳩魯曾寫道:「睿智的人不從事任何與爭鬥有關的事。」

  《危險關係》所採用的書簡文體,並不只是一種可被其他手法取代的寫作技巧。這種文體本身便是口若懸河的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角色所經歷的事,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被敘述。被傳播、被揭露、被公諸於世、被落筆為文。在這樣一個什麼都無所隱瞞的世界中,最容易取得也最具殺傷力的武器便是洩露。小說主人翁瓦爾孟(Valmont)寄了一封絕交信給他引誘上手的女人,使她鬱鬱而終;然而,這封信是他的密友梅爾朵(Merlteuil)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口述讓他寫下的。之後,這位梅爾朵夫人為了報復,把一封瓦爾孟寫給她的秘密信函拿給瓦爾孟的情敵看,引發了一場決鬥,瓦爾孟身亡。他死後,與梅爾朵夫人往來的私簡曝光,侯爵夫人因而在世人的鄙視、圍剿和放逐中結束一生。

  這本小說中,沒有任何事是兩人獨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貝殼裡,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響著充沛的、多重且不間斷的回音。小的時候,大人告訴我把耳朵貼在貝殼上,便會聽見海洋遠古的低語。同樣的,拉克羅的小說中,每一句說出的話都回音不斷,永遠響在耳際。十八世紀是如此嗎?快樂的天堂是如此嗎?或是人們一直是活在這個充滿回音的大貝殼中而不自知?但是無論如何,一個鳴響如大貝殼的世界,並不符合伊比鳩魯指導弟子的原則:「你應該活在隱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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