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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48

  他回到長椅那兒。在那相距很遠的僅有的兩盞街燈之間的黑暗中,他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他坐了下來。立即,他聽到了一聲嚎叫,一個正躺在長椅上的男人對他破口大駡。他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他對自己說,那就是我的新身份。我甚至要為了一小塊棲身之地去爭鬥。

  他在正對著那瞳有著白色大門的別墅對面停下了腳步。這就是那幢兩分鐘前他剛被趕出來的別墅。它門前的兩根圓柱中接著一盞提燈。他在人行道上坐下來。背靠著公園的鐵柵欄。

  下雨了,一場大雨傾瀉下來。他把夾克的的衣領頂到頭上,凝視著那幢別墅。

  突然,窗戶一扇接一扇地被打開了。紅色的窗簾被拉到了邊上,在微風中飄揚。他透過窗戶,看到了那被照亮的白色天花板。那意昧著什麼?派對已經結束了?但還沒有人出來!幾分鐘以前,他被妒忌的火煽灼燒著。現在,他只感到害怕,為尚塔爾害怕。他想為她做任何事,但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那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幫助她。他是唯一一個可以幫她的人,他,只有他。因為她在世界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了。

  淚水已打濕了他的雙頰,他站起身來,

  著那幢別墅走了幾步,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49

  那位老人手上提著另一把椅子,出現在尚塔爾面前:「你想去哪兒?」

  她感到大吃一驚。在這極度恐懼的時刻,她體內深處又生成了一陣強勁的熱浪。它充滿了她的腹腔,胸腔,並立即蔓延到了她的臉上;她幾乎已經赤身裸體了,於是,這種紅色在她的身上顯而易見。那個男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讓她感到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態燃燒。她不由自主地把手遮在了胸部,似乎要掩蓋住它。在她體內,火焰迅速燃盡了她的每一點勇氣和反抗心理。突然,她感到精疲力竭,她感到自己很虛弱。

  他用手臂摟著她,把她帶到她的椅子那兒,並把他自己的椅子放在她面前。他們就在這樣一個空房間正中,面對面地,靠在一起坐著。

  寒冷的微風裹著尚塔爾出汗的軀體。她顫抖著,用一種微弱的,幾乎是懇求的聲音問道:「我能不能離開這兒?」

  「你為什麼不想和我一起呆在這兒呢,安妮?」他責備地問道。

  「安妮?」她恐懼得渾身冰涼:「你為什麼叫我安妮?」

  「那不是你的名字嗎?」

  「我不是安妮!」

  「但我一直認為你叫安妮!」

  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鐵錘的擊打聲。他朝那個方向轉過頭去,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去阻止他們。她趁那一刻試圖去弄明白一切:她已經赤身裸體了,但他們還要剝掉她自己!剝掉她的命運。他們給她安排了一個新名字,然後把她遺棄在那些她都不能解釋清楚自己是誰的陌生人之中。

  她已不再抱有離開這兒的希望了。門都被釘死了。她必須順從地重新開始。她的名字就是第一個開始。她首先要做到的,作為一個必不可少的最低限度,就是讓這個人用她的名字叫她,用她真正的名字。這是她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命令他做的第一件事。但不久,她卻發現,不知怎麼地,她的名字在她腦中似乎被堵住了;她竟記不起它來了。

  這讓她感到驚慌失措,但她知道,她已經把命運當成賭注押在賭桌上了。要保護自己,要戰鬥,她必須不借任何代價地保持清醒的頭腦。她拼命地集中精神,努力回憶:她有三個教名,是的,有三個,她只用其中的一個,她就知道這些。但那三個名字是什麼?她使用的又是哪一個?上帝啊,她一定曾聽人喊過上千遍!

  關於那個愛她的男人的記憶回到了她的腦中。如果他在這兒,他一定會用她的名字喊她。也許,如果她能回憶起他的臉,她或許要以想像出那張嘴叫她名字時的口型。那看起來是—條很好的線索:通過那個人想起她的名字。她努力地想像著他。又一次,她看見了那在人群中掙扎的身影。這個影像是蒼白的,短暫的。她竭盡全力追上它,抓住它,深入它,把它從過去挖出來:他從哪兒來,那個男人?他怎麼會在那群人中呢?為什麼他要掙扎呢?

  她努力抓住那個回憶。一個大花園出現了,一幢鄉村別墅。在一大群人中,她辨認出一個小男人,發育不良的。她回憶起她曾和他有過一個孩子。一個除了他死了,其它她什麼也不知道的小孩……

  「你在想什麼,安妮?」

  她指起頭,看著那個坐在她面前同樣注視著她的老人。

  「我孩子死了。」她說。這個回憶太淡了;正因為這個原因,她才大聲地把它說了出來;她想用這種方法使它變得更真實;她想用這種方法抓住它,就象它是從她生命中溜走的一部分。

  他向她靠了過來,抓住它的手,用一種充滿了鼓舞的乎靜的聲音說:「安妮,忘掉你的孩子吧,忘掉他的死,想想生活!」他微笑著,使勁地揮著手,似乎想證明一件至關重要的事:「生活!生活!安妮!生活!」

  那微笑,那手勢讓她充滿了恐懼。她站起來,顫抖著,她的聲音同樣顫抖:「什麼是生活?你把什麼稱之為生產?」

  這個她投經過考慮就提出來的問題又帶出了另一個:如果它就是死亡該怎麼辦?如果事實就是這樣該怎麼辦?

  她推開了椅子。那椅子滾了開去,撞在牆上。她想喊,但不知道該喊什麼。她的嘴裡發出長長的,模溯不清的「啊……」聲。

  50

  「尚塔爾!尚塔爾!尚塔爾!」

  他緊緊摟住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快醒過來!這不是真的!」

  她在他的臂彎裡顫抖。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說,這不是真的。

  她跟著他重複著:「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慢慢地,慢慢地,她安靜了下來。

  我問自己,誰在夢想?誰夢想了這個故事?誰設想了它?是她?」是他?還是他們倆人?或者只是各自對對方的想像?他們的真實生活什麼財侯開始變成了這個險象環生的幻想?當火車駛入隧道的時候?還是這以前?在她宣佈她要去倫敦的那個早晨?還是比那更早?當她在心理諮詢服務公司遇到那個諾曼底鎮咖啡館裡的服務生的那天?或者還要早?當讓·馬克寄給她第一封信的時候?但他到底寄了那些信沒有呢?或者他只是幻想寫了那些信?什麼時候開始,真的變成了假的,現實變成了虛幻?界限在哪兒?界限在哪兒?

  51

  我看見了他們並排的頭的側面,被一盞小床頭燈的光照亮著:讓·馬克的身子靠在一個枕頭上;尚塔爾的頭靠在他身上。

  她說:「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了。我會一直注視著你,永不停止。」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道:「我害怕當我眨眼的時候,害怕就在那一秒,在我目光暫時消失的時候,你的位置就被一條蛇,一隻老鼠或另一個男人取代了。」

  他想坐起來,用嘴唇輕吻她。

  她搖著頭:「不,我只想這樣注視著你。」

  然後她又說:「我要讓燈整夜都亮著。每一夜。」

  完成於法國,1996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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