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十五

  對於沒有完成的短篇和小說,我很贊成說它們使任何一位遺囑執行者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因為在這些重要性不相等的文稿中有三部小說:卡夫卡沒有寫過任何比它們更偉大的作品。但由於它們的未完成,他把它們列在失敗的一欄,這絲毫沒有什麼不正常;一個作者很難相信一部他沒有做到底的作品的價值在它完成之前已經可以讓人十分清楚地看得出來。但是一位作者不可能看得出來的,可以在第三者眼裡顯現得清清楚楚。是的,由於這三本小說——我對它們無限欣賞——如果我處在布洛德的境地,我也可能處在可怕的尷尬之中。

  誰會給我建議呢?

  那個作為我們最偉大的導師的人。讓我們打開《唐·吉訶德》,第一章,第七、八、九節:唐·吉訶德和桑喬在山裡,聽說了克利索斯托姆(CHRYSOSTOME)的故事:年輕的詩人愛上了一個牧羊女。為了能夠在她身邊,他把自己扮成一個牧羊人;但她並不喜歡他,於是克利索斯托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唐·吉訶德決定去看葬禮。詩人的朋友昂波羅索(AMBROSIO)主持小小的儀式。死者的遺體上蓋滿鮮花,旁邊有寫滿詩的筆記本和紙。昂波羅索向眾人解釋說克利索斯托姆要求燒毀這些東西。

  這時威瓦爾多(VIVALDO)老爺,一位好奇的人加入了送葬人的行列,加以干預:他反對認為燒毀詩稿真正地符合死者的遺願,因為願望應當是理智的,而這個願望並不理智。因而最好是把他的詩獻給別人,讓它給那些人帶來快樂、智慧、經驗。沒有等昂波羅索作出回答,他俯下身,拾取了離他最近的幾頁紙。昂波羅索對他說:「出於禮貌,老爺,我允許您保留您已經拿去的;但是以為我不會燒毀其他的,那是徒勞的。」

  「出於禮貌,我允許您」:這就是說,即使死去的朋友的願望對於我具有法律的嚴峻,我也不是法律的僕從,我遵守它們,作為一個自由人,並不對於其他與法對立的理由視而不見,比如禮貌或對藝術的愛。所以,「我允許您保留您已經拿去的」,同時希望我的朋友原諒我。雖然如此,由於這一例外,我違反了他的願望,這個願望對於我是一個法律;我這樣做,由我自己負責,我自己承擔風險,我作為違反一個法律的人這樣做,而不是作為否認和取消這一法律的人;所以「以為我不會燒毀其他的,那是徒勞的」。

  十六

  電視上有一個節目:三個知名的受人欣賞的女人一起建議女人也有權被葬在先賢祠。應當想到,她們說,這一舉動的象徵意義。而且她們馬上提出了幾位已經去世的偉大女性的名字,在她們看來,她們應當在那裡。

  無疑正確的要求;然而,有些東西使我不安:這些已死去的女性可能被人們馬上轉移到先賢祠①,她們不在自己丈夫的身邊嗎?肯定地:她曾經要求這樣。那麼人們把她們的丈夫怎麼辦?把他們也移過去嗎?很難,由於不夠重要,他們得留在他們所在的地方,那些被移走的女士將在寡婦的寂寞中渡過她們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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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PANTHEON:巴黎的一座著名建築。1764-1790年建成。法國第三共和期間,在此為維克多·雨果舉行葬禮,從此先賢祠成為祭儀名人之地。

  然後,我想:那麼男人呢?對呀,男人!他們大概自願在先賢祠!人們決定把他們變為象徵,把他們與自己的女人分開,是在他們死後,沒有徵求他們的意見,肯定違背他們的遺願。

  肖邦死後,波蘭同胞把他的屍體剖開,割去了他的心臟。他們把他的可憐的肌骨國有化,將他葬在波蘭。

  人們對待死人或像對一堆廢料或像對一個象徵。對於他的已亡去的個性,是同樣的不尊重。

  十七

  啊!不服從一位死人是這麼容易。如果儘管如此,有時候,人們會遵從他的意願,那麼這並不是出於害怕,相反,是因為人們愛他,人們拒絕相信他已死去。如果一個年老的農民彌留之際請求他的兒子不要砍倒窗前的老梨樹,老梨樹便不會被砍倒,只要他的兒子回憶父親時充滿著愛。

  帶著宗教式的對靈魂永生的信仰,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去做。很簡單,一個被我愛的死者對於我永遠不會死。我甚至不能說:我曾經愛過他;不,我愛他。如果我拒絕用過去時態說我對他的愛,這就是說死去的那個人在。也許正是在這裡存在著人的宗教維度。其實,服從最後的意願是神秘的:它超越了任何實際和理性的思索:年老的農民在他的墓裡永遠不會知道那棵梨樹是否會被砍倒;然而對於愛著他的兒子他不可能不服從父親。

  過去,我曾經(我至今仍然)為福克納的小說《野棕櫚》的結尾所感動。女人因流產失敗死去,男人仍在監獄,被判刑十年;有人給他的囚室裡帶來一粒白藥片,毒藥;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因為唯一能延長他所愛女人的生命的辦法便是把她保留在記憶中。

  「……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已不在;如果我不在了,那麼所有的記憶也將不在了。是的,他想,在悲傷與虛無之間我選擇悲傷。」

  以後,在寫《笑忘書》的時候,我投入了塔米娜這個人物中,她失去了丈夫,絕望地試圖重新找回和收集散落的記憶,為的是重新建立起一個已消失的存在,一個已結束的過去;這時我開始懂得,在回憶中,人們不會重新找到死人的所在;回憶只是他不在的確認;在回憶中,死人只是一個變得蒼白、遠去、不可及的過去。

  可是,如果我永遠不能把我愛的人看作已經死去,他的所在怎麼表現呢?

  在我所瞭解的他的意願中,我將對它永遠忠誠。我想著那棵老梨樹,它會留在窗前,它會留在窗前,只要那位農民的兒子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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