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蘇維埃俄羅斯的沙文,詩化宣傳的製造者,被斯大林自己稱為「我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的那個人,馬雅可夫斯基,怎麼會仍然是一個詩的巨人、最偉大者之一?他的熱情的能力,他的阻礙他看清外部世界的激動的淚水、抒情詩,這個不可觸及的女神,是不是命中註定有一天成為殘忍的美化者和他們「好心的侍者」?這就是二十三年前,我寫《生活在別處》時那些使我走火入魔的問題。小說中的傑羅米爾(JAROMIL),不到二十歲的年輕詩人,成了斯大林制度的狂熱走狗。批評界竟然對我的書抱以讚賞,他們在我的男主角身上看到的是一個假詩人,乃至一個壞蛋,這使我感到驚愕。在我眼裡,傑羅米爾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一個無辜的靈魂;如果不是這樣,我對自己的小說便不會有任何興趣。那麼誤解的責任者是我嗎?我是不是表達錯了。我不信。是一位真正的詩人同時加入(與傑羅米爾和馬雅可夫斯基一樣)不可否認的恐怖,這是一出醜聞。法國人用這個詞來確指一個無法證明是正確的、無法接受的、與邏輯相反卻又真實的事件。我們都無意識地企圖逃避醜聞,把它們當作沒有的事。所以我們更主張說文化界的那些和我的世紀的恐怖相妥協的頭面人物,是些壞蛋:但是這並非全是真的,哪怕是為了他們的虛榮,知道他們被人看見,被人瞅著、判斷著,藝術家哲學家都十分不安地關心著自己的誠實勇敢,站在善的一方,和在真實一邊的問題。這使得醜聞變得更加不能容忍,更加難以猜測。如果我們想在走出這個世紀的時刻不像進入它時那麼傻,那就應當放棄這種方便的道德主義審判,並思索這些醜聞,一直思考到底,哪怕它會使我們對於什麼是人的全部肯定受到質疑。

  但是公共輿論的迎合時勢是一種來自於法庭的力量,而法庭在那裡不是為了與某些思想消磨時間,它是為了在那裡瞭解審訊。在法官與被告之間,隨著時間的深淵日益加深,總是由一次極小的經驗來判斷一個大一些的經驗。一些不成熟的人們判決賽利納的積習,而且並未意識到,賽利納作品恰是靠了這些積習,才包含了一種有關存在的學問,如果這些人理解了它,這種學問會使他們更為成熟。因為文化的權力恰恰在這裡:它把恐怖質變為關於存在的智慧從而贖救恐怖。如果審判的精神成功地消滅了這個世紀的文化,在我們後面將只剩下對兒童合唱班所歌頌的恐怖的回憶。

  沒有犯罪感的人在跳舞

  被(流行地和廣泛地)稱為搖滾的音樂淹沒了二十年以來的音樂環境;在二十世紀噁心地嘔吐它的歷史之際,搖滾奪取了世界;一個問題纏繞著我:這個巧合是不是偶然?或者在這個對世紀的最後審判與搖滾的興奮相遇合之中藏有某種意義?在癲狂的嚎叫中,世紀想忘卻它自己麼?忘卻它的那些沉沒在恐怖中的烏托邦幻想?忘卻它的藝術?這一藝術以它的巧妙,以它徒勞的複雜性,刺激了人民,冒犯了民主。

  搖滾是個泛泛之詞;所以我更喜歡描寫我所想到的這一音樂:人的聲音壓過了樂器,尖聲壓過低聲;力度沒有對比,持續在不變的FORTISSIMO(最強)中,把歌唱變成喊叫;和在爵士音樂中一樣,節奏使一個音節裡的第二拍加劇,但其方式更刻板、更吵鬧;它的和聲與旋律極為簡單,因此而突出音質的色彩,即這一音樂中唯一有創造性的組成部分;前半世紀的老一套裡有一些使可憐的人們淚流而下的旋律並激起馬勒和斯特拉文斯基用音樂去嘲諷;而這個所謂搖滾的音樂卻免除了情感性的毛病;它不是情感的,它是狂熱的,它是興奮的一刻的持續;既然興奮是從時間中奪來的一刻,一個沒有記憶的短暫一刻,被忘卻所包圍的一刻,旋律的主題沒有空間來展開自己,它只是重複,沒有進展,沒有結論(搖滾是唯一的「輕」音樂,其中旋律不占主導地位;人們不去哼唱搖滾的旋律)。

  奇怪的事:借助於音響再製作的技術,這個興奮的音樂不斷地,在興奮的境況之外到處響著。興奮的聲學形象成了使人厭煩的日常裝飾。它不請我們去任何狂歡的節日,不請我們去任何神秘的經驗,那麼它想向我們說什麼,這個通俗化的興奮?讓人們接受它、習慣它、尊重它所佔據的特權位置,遵守它所規定的道德。

  興奮的道德與審判的道德相反;在它的保護之下大家都做他們想要做的事:每個人都已經可以吮自己的大拇指,從他早期的童年一直到中學畢業會考:這是一個沒有任何人準備要放棄的自由;請看看地鐵裡您周圍的人們:坐著的,站著的,每個人都有個手指放在臉上的一個孔裡,在耳朵、嘴、鼻子裡,沒有人感到被別人看見,每人都在想著寫一本書去說出他的不可摹仿的獨一無二的掏鼻孔的自我;任何人不去傾聽任何人,大家都在寫作,每個人都像跳搖滾一樣寫作:單獨,為自己,集中在自己,其實卻和所有別的人一樣重複相同的動作。在這種形式統一化的自我中心主義的境況中,負罪的感覺不再和過去一樣起同樣的作用;法庭始終在工作,但是它們僅僅為過去所入迷;它們只瞄準著世紀的心臟:他們只瞄準著上年紀或死去的幾代。卡夫卡的人物們由於父親的權威而產生犯罪感:《審判》的主人公溺死在河裡正是因為父親不再寵他;時間進化了:在搖滾的世界裡,人們曾給父親這樣一種犯罪感的重量,以至於長時間以來,他允許一切。沒有犯罪感的在跳舞。

  最近,兩個少年殺死了一位神父:我聽著電視裡的評論;另一位神父在講話,聲音顫抖充滿理解:「應當給為他的神職而犧牲的神父禱告:他專門負責青年。但是也應該為兩個不幸的少年禱告;他們也是犧牲者:犧牲於他們的衝動。」

  隨著思想的自由,詞語、態度、笑話、思索和危險思想的自由,理智上的挑釁日益縮減,在普遍趨炎附勢的法庭的警惕監視下,衝動的自由日益擴大。人們宣揚嚴厲以對抗思想的惡習;宣揚原諒以對待激動興奮時所犯下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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