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八

  查理·馬克拉斯先生對雅那切克作品令人欽佩的忠誠意味著:抓住並捍衛最基本的。瞄準最基本的,這也是雅那切克的藝術道德;規則:只有絕對必要的(語義學上必要的)音符才有權存在;因此在管弦樂法中最大限度的節省。馬克拉斯把人們強加的補充從樂譜上除掉,從而恢復了這種節省並使雅那切克的美學更讓人易於理解。

  但是也有另外一種忠誠,在反面,它表現在熱衷於搜羅一切可以在作者背後挖到的東西。既然每個作者在世時都努力發表所有基本的東西,搜索垃圾箱的人們是些熱衷於非基本的人士。

  典型的是,搜索的精神表現在為鋼琴、小提琴和大提琴錄製作品上(ADDA581136H37)。這裡面,次要的或毫無價值的曲子(民俗曲的改編,被放棄的變奏,青年時期的小作品,素描)佔據了差不多五十分鐘,全部時間的三分之一,並遍佈於大風格的作品當中。比如,有六分半鐘人們聽體操練習的伴奏音樂。噢!作曲家,當一個體育俱樂部的漂亮女士來尋求一個小小的服務的時候,你們要控制一下自己!你們的殷勤在您之後還會存在下去,不過轉換為嘲笑!

  九

  我繼續看著貨架。真的,我在尋找他的成熟時期幾首漂亮的管弦樂作品:《鄉村提琴手的孩子》(L』ENFANTDUMENETRIER,1912年),《什拉尼克的散步》(LABAL-LADEDEBLANIK,1920年);他的大合唱尤其是《阿馬魯斯》(AMARUS,1898年),和幾個他們以令人感動和無可相比的簡潔風格為特點的形成時期的作品:《帕特·諾斯特爾》(PATERNOSTER,1901年),《夏娃·瑪麗亞》(AVEMARIEA,1904年)。尤其少的而且特別地少的,是他的合唱;因為在我們的世紀,在這一領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得上偉大時期的雅那切克,他的四部傑作;《瑪麗卡·瑪多諾娃》(MARYCKAMAGDONOVA,1906年),《康多·哈爾法》(KANTORHALFAR,1906年),《七萬》(SOIXANT-DIX-MILLE,1909年),《遊蕩的瘋子》(LEFOUERRANT,1922年);從技術上講,它們極其複雜,但在捷克斯洛伐克它們被十分出色地演奏;這些錄音肯定只存在於捷克SUPRAPHON唱片公司的老唱片上,但是已經好幾年找不到它們了。

  十

  總的結果並不一定差,但是也不好。雅那切克從一開始就這樣。《傑努發》在它創作二十年後才進入世界的舞臺。太晚了。因為二十年後一種美學的爭論特點漸而失去,它的新意也不再易於發現。這也是雅那切克的音樂如此經常被人誤解和演奏不好的原因;它的歷史意義變得模糊;看上去無法歸類;好像是歷史旁邊的一座美麗花園;它在現代音樂(最好是;在它的萌芽時期)演進中的位置,人們甚至不提它。

  如果是布洛赫、穆齊爾、貢布羅維茨,在某種意義上還有巴托克,他們遲來的被承認是由於歷史的災難(納粹主義、戰爭),那麼對於雅那切克,全部承受災難角色的是他的小小的民族。

  十一

  眾小民族。這個概念不是數量的;它確指一種境況;一種命運;眾小民族不曾體驗過從來和永遠就存在在那裡的幸福感覺;它們在歷史的這樣或那樣的時期,都曾從死亡的前廳走過;永遠面對強大者們的傲慢的無知,永遠看著自己的生存被威脅或被置疑:因為它們的存在是問題。

  歐洲眾小民族,它們的多數曾在十九和二十世紀解放了自己,實現了獨立。他們的演進速度因此是獨特的。對於藝術而言,這一歷史性的不同步經常是多產的,讓人看到奇怪的不同時代的萬花筒:所以雅那切克和巴托克熱情地參加了他們的人民的民族鬥爭;這是他們的二十世紀的一面:一種非凡的現實感,對民眾階層、民眾藝術的情感;與民眾的更加天然的關係;這些那時候在大國的藝術中已經消失的特點與現代主義美學聯在一起,組成令人驚訝的、無法摹仿的幸福的婚姻。

  眾小民族組成「另一個歐洲」,其演進與大民族的演進形相對位。一位觀察者可以為它們文化生活中常常令人驚訝的激烈性而心馳神往。在這裡,表現的是小的優點:文化事件之豐富與「人的尺度」相仿;所有人都有能力擁抱這一財富,參與全部的文化生活;所以,在它的最佳時刻,一個小民族可以讓人想到一個古希臘城邦的生活。

  這種一切人參加一切的可能性,也使人想到另一面:家庭;一個小民族像一個大家庭,而且它願意這樣來確指自己。

  在歐洲最小民族的語言冰島文中,家庭的說法是:

  FJOBLSKYLDA;其詞源頗具說服力:SKYLDA意思是:義務;FJOBL意思是:多重的。家庭因此是多重義務,冰島人只有一個詞來說明:家庭聯繫:FJOBLSKYDULBBOBND,多重義務的線(BOBND)。在一個小民族的大家庭裡,藝術家就是被多種方法,被多條線束住了手。尼采吵嚷著斥責德國人的特點,司湯達宣稱他喜歡意大利勝過自己的祖國,沒一個德國人,沒一個法國人被觸怒;如果一個希臘人或一個捷克人膽敢說同樣的話,他的家庭會像對待一個可惡的叛徒一樣咒駡他。

  歐洲眾小民族(它們的生活、歷史、文化)隱藏在它自己的、令人難以進入的語言後面,很少讓人瞭解;人們很自然地認為在那裡有著主要的缺陷阻礙它們的藝術得到國際間的承認。然而,恰恰相反:這一藝術之缺陷正是因為大家(評論界、史學、國人與外國人)都把它貼在民族之家的大照片上並不讓它走出這個範圍。貢布羅維茨:沒有任何用處(也沒有任何能力),他的外國評論家大講波蘭貴族,波蘭巴洛克等等等等,以此來竭力解釋他的作品,如波羅吉迪斯(PROGIDIS)①說,他們把他:「波蘭化」,「再波蘭化」,把他向後推到民族的小範圍中。然而,並不是對波蘭貴族的認識,而是對現代世界小說的認識(也就是說認識對大氛圍的認識)才能使我們理解貢布羅維茨小說的新意,並由此而理解它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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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LAKISPROGIDIS:《一個不願批評的作家》(UNECRIVAINMALGR′ELACRITIQUE),伽利瑪出版社。——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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