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十一


  五

  「加爾達是我們時代的一位聖者,一位真正的聖者」。但是一位聖者可以去逛窯子嗎?布洛德在出版卡夫卡日記時作了一些審查;他不僅取消了暗示妓女的地方,而且包括所有與性有關的部分。卡夫卡學始終對作家的性能力有懷疑,熱衷於對他的性無能作滔滔議論。因此,長期以來卡夫卡就成為那些神經官能症者、精神沮喪者、厭食者、體弱者的聖主,那些畸形人、可笑的矯揉造作者、歇斯底里者的聖主(在奧爾遜·威爾斯那裡,K歇斯底里的嚎叫,而卡夫卡的小說其實是全部文學史上最少歇斯底里的作品)。

  傳記作者並不瞭解自己妻子的隱秘的性生活,但他們相信瞭解司湯達(STENDHAL)或福克納的這種生活。關於卡夫卡的這一生活,我只敢這樣說:他的時代的色情生活(不是太自在)與我們的時代不大一樣:那時的年輕姑娘結婚前不做愛,對於一個獨身男人,就只有兩個可能:找好家庭出身的已婚女人或下等階級的容易的女人:女商販、保姆,當然還有妓女。

  布洛德的小說的想像來自于第一種源泉;從那裡產生激奮的、浪漫的色情(戴綠帽、悲劇、自殺、病態的妒嫉)和無性的色情:「女人們誤以為一個重感情的男人只著重肉體的佔有。這樣的佔有只是一種象徵,它遠遠不能等同於情感的重要,情感使肉體改變了面貌。男人的全部愛情旨在贏得女人的仁慈(從真正的詞義上講)和善意。」(《愛情的歡喜王國》)

  卡夫卡小說的色情想像,恰恰相反,幾乎僅僅從另一源泉汲取素養:「我從窯子前走過如同從親愛的人家門前走過」(日記,1910年,被布洛德刪去的一句話)。

  十九世紀的小說,儘管懂得權威性地分析所有的愛情戰略,卻任性與性行為被遮蓋。我們世紀的最初幾十年,性從浪漫激情的霧裡走出。卡夫卡是最早在自己的小說裡發現性的人之一(還有喬伊斯,肯定是)。他不是把性當作為放蕩者圈中人(十八世紀的作法)所設的遊戲場地,而是作為每個個人的平常和基本的生活現實。卡夫卡揭開了性與存在相關連的諸面貌:性與愛情相對立;愛情作為性的條件,性要求的奇特性;性的模棱兩可:它使人亢奮,同時又使人反感的方面;它的可怕的無意義,儘管絲毫不減其異常威力。

  布洛德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然而,從卡夫卡小說的基礎上我以為可以看到的是一種深刻的反浪漫主義;它比比皆是:既在卡夫卡看社會的方法中,也在卡夫卡造一個語句的方法中;但是這一方法的根源可能來自於卡夫卡對性的眼光。

  六

  年輕的卡爾·羅斯曼[KARLROSSMANN,《美洲》(L』AMERIQUE)的主角]被趕出父親的家,送到美洲,原因是和一個保姆出了樁倒黴的性事件,保姆「使他成了父親」。在性交之前,保姆叫著:「卡爾,噢!我的卡爾!」「而他卻兩眼一抹黑,在熱乎乎的床單上感覺不舒服,可是那床單像是她專門為了他才鋪的……」然後,她「晃著他,去聽他的心,把自己的胸脯伸向他,好讓他也同樣能聽見她自己的。」接著,她「在他的兩腿間摸索著,那做法讓人厭惡,結果使卡爾掙扎著把頭和脖子從枕頭中間伸出來。」最後,「她好幾次把她的小腹朝他頂去,他覺得她成了他自己的一個部分,所以他被一種可怕的難受所侵襲」。

  這場簡單的性交成了小說後來發生的一切的原因。意識到我們的命運之造成的原因竟是些完全無意義的事,這實在讓人沮喪。但是,任何無意義在意外中被揭示的同時,也是喜劇的源泉。POSTCOIIBTUMOMNEANIMALTRIST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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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法文組合句,意為:動物性交後都是難過的。

  卡夫卡第一個描寫了這種悲哀的喜劇性。

  性的喜劇性:對於清教徒和新放蕩派來說是不可接受的想法。我想到勞倫斯(D.H.LAWRENCE),性愛的頌揚者,交歡的福音傳教士,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他試圖使性抒情化,從而為性平反。但是,抒情的性比上世紀的抒情情感更讓人好笑。

  《美洲》一書的色情核心是布律納達(BRUNELDA)。她曾使菲德立克·費裡尼(FEDERICOFELLINI)①入迷。有很長時間,費裡尼都夢想把《美洲》拍成電影。在IN-TERAVISTA中,費裡尼讓我們看到這部夢想中的影片的試鏡場面:他在那裡製造出布律納達這一角色的多個候選人,她們都是費裡尼以我們所瞭解他的那種狂喜來挑選的。(而且我要強調,這種狂喜,也是卡夫卡的。因為卡夫卡沒有為我們受苦!他為我們玩兒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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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代意大利電影藝術家。1994年去世。

  布律納達,過去的歌手,「非常微妙」,「腿底下老是濕的」。布律納達有著胖胖的小手,雙下巴,「過分地胖」。布律納達坐著,兩腿叉開,「費很大力氣,吃很多苦頭,還得時常歇口氣」,才能彎下身「去把長腿襪上沿拽上來」。布律納達撩起裙子,用裙邊,給正在哭泣的羅賓遜(ROBINSON)擦去眼淚。布律納達連兩三個臺階都上不去,得讓人抱上去——使羅賓遜驚訝的場面,羅賓遜一輩子都在歎:「啊!她真是美,這個女人,啊,偉大的上帝,她多美!」布律納達站在浴池裡,赤裸著,德拉馬什(DELA-MARCHE)給她洗浴,她卻一邊抱怨,一邊歎氣。布律納達躺在那個浴池裡,發火,揮著拳頭砸向水裡。布律納達由兩個男人花兩小時把她抬下樓梯,放在輪椅上,卡爾推著輪椅,穿過市區,去一個神秘的地方,大概是妓院。布律納達坐在椅子上,完全被一個披巾蓋住,一個警察還以為她是一堆裝著馬鈴薯的口袋。

  在這種粗俗的醜陋中,新鮮之處在於她的誘人:病態的誘人,可笑的誘人,但還是誘人;布律納達是使人反感與使人亢奮交界處的性魔,男人的欣賞的叫喊不僅僅是喜劇性的(他們是喜劇性的,性是喜劇性的!),但同時也是完全真實的。布洛德,女人的浪漫式欣賞者,對他說來,性交不是事實,而是「感情的象徵」,毫不奇怪,他在布律納達身上沒有看到任何真實的東西,沒有看到真實經驗的影子,卻僅僅看到描寫「對於那些不走正路的人所作的可怕的懲罰」。

  七

  卡夫卡所寫的最美的色情場面在《城堡》的第三章:K與弗莉達造愛的一幕。第一次見到這個「不起眼的黃頭髮小女人」過了才不到一小時,他就在櫃檯後把她抱住,「地上滿是一灘灘啤酒和髒東西」。髒東西,它與性,與它的本質不可分。

  但是,在這之後,馬上,在同一段中,卡夫卡讓我們聽到了性的詩:「在那裡,過去了好幾個小時,幾個小時的共同呼氣,幾個小時的共同心跳,幾個小時中K不斷地感到他在迷失,或者他在異鄉世界,比他之前任何人都遠,在一個連空氣都沒有任何故鄉空氣的因素的異鄉世界,在那裡人會被奇異性所窒息,不能做任何什麼事,在荒誕的誘惑中,只能繼續地去,繼續迷失。」

  長時間的性交被隱喻為在奇特的天空下的行走。然而行走不是醜陋,相反,它吸引我們,它邀我們走得更遠,它使我們陶醉:它是美。

  下面又有幾行:「他用手摟著弗莉達,他太幸福,也是太驚惶地幸福,因為他覺得如果弗莉達拋棄他,他所有的一切也把他拋棄了。」這還算是愛情吧?不,不是愛情,如果人被放逐被剝奪一切,一個小小的才認識的、被擁抱在啤酒漬中的女人便成了整個一個宇宙——這沒有任何愛情的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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