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
三 |
|
古井 什麼是一個個人?他的認同在什麼地方?所有的小說都在給這些問題尋找一個答案。到底通過什麼,一個自我給自己下定義呢?通過一個人物所做的事,通過他的行動?但是行動避開了它的主動者,幾乎總是返回來與其對立。那麼通過他的內心生活,他的思想,他的被隱藏的感情?但是一個人是否有能力自己理解自己?他的被隱藏的思想是否可以作為他的認同的鑰匙?或者人是由他的看世界的眼光,他的想法,他的世界觀(WELTAN-SCHAUUNG)所確定?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美學:他的人物被根植在個人的非常獨特的意識形態中,按照這個意識形態來說,那些人物都遵循一個不可動搖的邏輯而行動。反之,在托爾斯泰那裡,個人的意識形態遠非一個穩定的個人認同可建立於其上的東西:「斯泰法恩·阿卡迪耶維奇(ST′EDIEHUMPHANEARCADI′EVITCH)既不選擇態度也不選擇觀點,不,態度與觀點自己朝他走來,有如他不選擇他的帽子的形狀,或他的禮服的樣式,只去穿戴平常人們的穿戴。」(《安娜·卡列尼娜》但是,如果個人的思想不是個人的認同之基礎(如果它並不比一頂帽子具有更多的意義),那麼這個基礎在哪裡? 對於這個沒有終結的尋找,托馬斯·曼作出了他的十分重要的貢獻:我們思考行動,我們思考思想,但是在我們這裡,思想著與行動著的卻是另一個或另一些人:遠得無法追憶的習慣,原始型,它們已成為神話,從一代到另一代,擁有一種巨大的誘惑力,從「古井」(如曼所說)遙控著我們。 曼說:「人的『自我』是不是緊緊地被限定,並被密封地關閉在他的肉體的表面的限度中?他由之組成的許多因素難道不屬他之外和他之先的宇宙?……普遍的精神與個人的精神之區別,在過去並不像在今天這樣使眾魂靈敬而畏之……」;並且,「我們會面對一種現象,我們將願意稱之為摹仿或繼續,也即一種生活的觀念,它認為每個人的作用旨在復蘇某些既定的形式,某些由先人建立的神話的圖騰,並使它們再生」。 雅各布(JACOB)與他的兄弟埃薩禹(ESAUB)之間的衝突,只是過去阿貝爾(ABEL)與該隱(CAIBN)之間的競爭,是上帝的寵兒和另一個被無視、被妒嫉的人之間競爭的復活。這個衝突,這個「先人建立的圖騰」,在雅各布的兒子約瑟夫(JOSEPH)的命運中找到了新的化身,約瑟夫本人也屬享有特權的種族。由於他從遙遠而無法憶及的特權人的負罪感所蛻變,雅各布讓他去與他的妒嫉的兄弟們重新和好(一個後果慘重的主動行為:兄弟們後來把他扔進井裡)。 哪怕是痛苦,一個表面看來無法控制的反應,也僅僅是一個「摹仿和繼續」:當小說向我們描述雅各布哀悼約瑟夫之死的行為和語言時,曼評論道:「這完全不是他平日習慣的說話方式……諾亞(NO′E)早已對於洪水說過相同或近似的話。雅各布把它據為己用。……他的失望用一些多少被神聖化的方法來表達……尤其還得不讓人對他的自發性有半點懷疑。」重要的提示:摹仿不意味著缺少真實性,因為個人不可能不摹仿已經發生過的;他如此真誠,因而僅僅是一個再現;他如此真實,因而僅僅是源自古井的建議與命令的合成結果。 不同歷史時間在小說裡同時存在 我想到我開始寫《玩笑》的那一天:從一開始,完全自發地,我就知道,通過傑羅斯拉夫(JAROSLAV)這個人物,小說將把它的目光注入往事(人民藝術的往事)的深層,我的人物的「我」將在這一目光下和通過這一目光表現自己。而且,全部四位主角也這樣創造出來了:四個共產主義者的個人的宇宙,嫁接在四段歐洲的往昔之上。盧德維克(LUDVIK):生長在伏爾泰式的辛辣的共產主義之上;傑羅斯拉夫:作為一種欲望的共產主義,重建保留在民間創作中的父系制的往昔;科斯特卡(KOSTKA):嫁接在福音書上的共產主義烏托邦幻想;海倫(HELENE):共產主義,一個自我感情式的(HOMOSENTIMENTALIS)的熱情主義的源泉。所有這些個人的世界在它們被分解之刻被捕捉:共產主義瓦解的四種形式;也可以說:四個古老歐洲的冒險之崩潰。 在《玩笑》中,過去僅僅表現為那些人物心理的一個平面,或在文論式的離題中出現;後來,我想把它直接放在舞臺上。在《生活在別處》,我曾把一位我們時代的詩人的生活,置於歐洲詩歌的全部歷史的畫面之前,為的是使其步伐與蘭波(RIMBAUD)、濟慈(KEATS)和萊蒙托夫(LERMONATOV)的步伐合在一起。把不同的歷史時間相對照,和《不朽》(LCIMMORTALITDE)一起,我走得更遠。 當我還是年輕作家,在布拉格的時候,我憎恨「一代人」這個詞,它那種和眾人湊在一起的味道使我討厭。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與別的人聯在一起,是在其後,在法國,讀到卡洛斯·伏昂岱斯(CARLOSFUENTES)的《霍亂之地》(TERRANOSTRA)。一個另一個洲陸的人,其歷程與文化都與我相距遙遠,怎麼可能被同樣的美學困擾所纏繞:要讓不同的歷史時期存在於同一部小說裡?而我,直到那時一直天真地認為這個困擾只屬我。 如果不去俯視古井,就無法捉住什麼是墨西哥的霍亂大地。不是要以史學家的方式到裡面去讀歷史紀事式發展中的事件,而是去問自己:對於一個人,什麼是墨西哥大地之精華?伏昂岱斯從夢幻小說的方向抓住了這一本質,在那裡,許多歷史時代相互混雜為一種如詩如夢的歷史;他這樣創造了某種難以描寫的東西,而且無論怎樣講,是文學上從未有過的。 最後一次我有這種秘密的美學親緣感情,是和索萊斯(SOLLERS)的《節日在威尼斯》(FETEAVENISE)。這部小說奇特,故事發生在我們的今天,卻是一台完整的戲,獻給華托(WATTEAU)、塞尚(C′EZANNE)、提香(TI-TIEN)、畢加索(PICASSO)、司湯達(STENDHAL)。一出他們的講話和他們的藝術的戲。 在這期間,還有《撒旦詩篇》:一個歐洲化的印度人的複雜的認同;非霍亂的大地,失落的大地(TERRAENONNOSATRAE;TERRAEPERDITAE);為了把握這個被撕裂的認同,小說從地球的不同地方去審視:在倫敦,在孟買,在一個巴基斯坦村莊,還有在七世紀的亞洲。 不同時代的共同存在,給小說家提出一個技術問題:怎樣把它們聯在一起,而不讓小說喪失同一性? 伏昂岱斯和拉什迪都找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解決辦法:在伏昂岱斯那裡,他的人物作為自己的再現從一個時代走到另一個時代。在拉什迪那裡,是由吉布列爾·法利什達(GIBREELFARISHTA)這個人物通過把自己變為大天神吉布列爾來保護這一超時間的聯繫,吉布列爾大天神自己則成了穆胡恩德(MAHOUND,穆罕默德的小說式變形)的通靈人。 在索萊斯和在我這裡,這樣的聯繫沒有什麼虛幻;索萊斯:畫與書籍,書中諸人物看到和讀到,作為通向往昔的窗口。在我這裡,過去與現在在相同的主題和相同的動機上被跨越。 這個地下的(沒有被看出並且是看不出的)美學親緣是否可以以相互影響來解釋,而不以共同受過的影響來解釋?我看不出它是什麼,或者,是我們呼吸了相同的歷史的空氣?小說的歷史,經由它自己的邏輯,是否讓我們面臨同樣的任務?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