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場鬥爭的描述 | 上頁 下頁
十六


  他一點也不顧及那身漂亮的衣服,厭倦地坐了下來。他用肘支著髖,把前額放在彎曲的指尖裡時,我吃了一驚。

  「好的,現在我來說說這件事。您知道,我生活很有規律,無可指摘,該做的、值得稱道的事都做了。正如我周圍的人和我滿意地看到的那樣,我往來的這個社交圈子裡,司空見慣的不幸並未能使我倖免,而那種一般的幸福倒也並沒有離我而去,因而我能在小範圍裡談論這種幸福。好在我從沒有真正戀愛過。有時我對此頗感遺憾。但如果需要的話,我也會使用談情說愛時那些老生常談的詞語。不過現在我要說:是的,我戀愛了,並且也許因戀愛而情緒激動。我有著姑娘們所喜歡的熾烈的愛。可難道我不應該想到,恰恰是從前的這一不足之處使我的情況有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有趣的、特別有趣的轉變嗎?」

  「安靜,安靜點,」我無動於衷地說著,想的只是自己,「聽說您的情人很漂亮。」

  「是的,她很美。我坐在她身邊時,只有這麼個想法:『有這個膽量——我的膽子這麼大——我要去海上航行——我喝酒就要成加侖地喝。』不過我的情人笑的時候,並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樣露出牙齒,我只能看到那個又黑又窄又彎的張開的口。她笑起來頭向後揚時,顯得既狡猾奸詐又老態龍鍾。」

  「我不能否認,」我歎著氣說,「可能我也看見過,因為這肯定很顯眼。但還不只於此。所有年輕漂亮的姑娘都這樣!我看到穿在優美身材上的合身的、帶許多褶襇、飾物的衣服時,常常這樣想,這些衣服不能總是這樣漂亮,它們會起皺褶,不再平整,落上灰塵,裝飾物上積起的厚灰也去之不掉,誰也不願這麼可悲又可笑地每天早晚老穿脫這同一件貴重的衣服。不過我也看到,有的姑娘也許很美,有著非常迷人的肌肉和小腿、光滑的肌膚和細密的頭髮,可她們每天每日都帶著這副天然的面具,總是把這同一張臉放到同一個手心裡在鏡前端詳。只是有時候在晚上,當她們在宴會後夜歸照鏡子時,才會覺得這套面具已經用舊、腫脹、佈滿灰塵,已被所有的人看到過,幾乎不能再戴了。」

  「不過,我在路上常問您,是否認為那個姑娘漂亮,可您不回答我,總把頭轉到另一邊。您說說,您是不是有什麼惡意?您為什麼不安慰我?」

  我把腳伸進月光影子裡,殷勤地說:「您用不著安慰。您被人愛著。」說這話時,我用有藍色葡萄花的手絹擋著嘴,怕我著涼。

  這時,他把身子轉向我,把那張胖乎乎的臉靠在長椅的低靠背上:「您知道,總的說來我還有時間,我總還可以用一件丟臉的事、不忠實的行為或去遙遠的國度旅行的辦法立即結束這場剛剛開始的戀愛。真的,我很懷疑是否應該捲進這場激情之中。這事一點都沒把握,誰也不能確切地指出它向什麼方向發展,會持續多長的時間。要到酒館去有意地喝醉酒,我就會知道,今晚我定會喝醉,可我現在這種情況!我們打算一周以後和一家要好的朋友去郊遊,在兩周時間內,心靈的深處不會有激烈的爭鬥。今晚的親吻使我陶醉得昏昏欲睡,得以在夢中心馳神往。我抵制住了這種誘惑,晚上出去散步,於是就出現了這種情況,我不停地動,我的臉像是被陣風吹過似的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總得不停地摸口袋裡的紅色綢帶,為我自己憂心忡忡,但又不去深究,甚至連您,我的先生,我都能夠容忍,而在往常,我肯定不會和您談這麼長時間的話。」

  我感到很冷,天已漸漸發白:「丟臉的事、不忠實,或到遙遠的國家去旅行都無濟於事。您只能自殺了。」我說,並且還微笑著。

  在我們的對面,林蔭道的那一頭,有兩棵矮樹,樹後的下面是市內。那裡還有些許燈光。

  「那好,」他大聲叫道,並且還用他那握緊的小拳頭朝長凳打,不過他立刻就停住了。「您可活著。您不自殺。沒有人愛著您。您什麼目標都無需達到。您也不能掌握下一個時機。因此您才對我說了這番話,您這個小人。您不能去愛,除了害怕,什麼都不能使您激動。您看看我的胸脯。」

  他很快地解開他的外衣、背心和襯衫。他的胸脯的確很寬很美。

  我說:「是的,有時會遇到這種不順利的情況。比如今年夏天我到過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就在一條河邊。我記得很清楚。我時常斜坐在岸邊的一條長椅上。那兒也有一座海濱賓館。時常可以聽到拉提琴的聲音。健壯的年輕人坐在花園的桌旁,邊喝著啤酒邊談論著打獵和冒險的經歷。對面的河岸也是一片這樣雲霧濛濛的群山。」

  我稍稍撇著嘴,站起身來,走到長凳後面的草坪上,還踩斷了幾根剪修時掉下的樹枝,然後對著朋友的耳朵說:「我訂婚了,我承認。」

  我的朋友對我站起身來並不感到驚奇:「您訂婚了?」他真可以說癱軟在那兒,只靠長椅的靠背支撐著。然後他摘下帽子,於是我看見了他那圓腦袋上好聞的、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它在脖子上形成了一條滾圓的弧線,這是今年冬天流行的樣式。

  我很高興給了他這樣一個聰明的回答。「是的,」我對自己說,「他在聚會時脖子轉動靈活,手臂抬舉自如。他能有說有笑地帶著一位婦人從大廳的中間穿過,而且,無論房前下雨、還是那裡站著一個靦腆膽小的人,或是出現了什麼別的糟糕的情況,都不會使他感到不安。不,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在夫人們面前,他都會同樣彬彬有理地鞠躬致意。可現在他就會這麼幹坐著。」

  我的朋友用一塊麻紗手絹擦著額頭。「請,」他說,「請您把手在我的額頭上放一放。我請求您。」我沒有馬上這樣做,於是他合攏雙手請求著。

  好像我們的憂慮使一切都變得更暗淡了似的,我們坐在山上,如同坐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儘管我們剛才就看到了晨曦,感到了清風。雖然我們倆都不喜歡對方,我們卻挨得很緊,我們不能夠彼此離得太遠,因為四周的牆卻是客觀的存在並且很堅固。但我們可以不顧人的尊嚴,做出可笑的舉止,因為在頭頂的樹枝和對面的樹木面前,我們不必害羞。

  這時,我的朋友一下子從他的口袋拿出一把刀子,略有所思地打開了它,接著,就像演戲似的往他的左臂上戳,也不拔出來。血立刻流了出來。他那圓圓的臉煞白。我拔出刀子,剪破大衣和燕尾服的袖子,撕開襯衫袖子。然後往前往後各跑了短短一段路,看能不能找到給我幫忙的人。幾乎所有的樹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它們一動不動。於是我就在深深的傷口處吸了一會。這時我想起了園丁的小屋。我跑上通向房屋左邊那塊稍高的草坪的樓梯,急匆匆地尋找窗戶和門,生氣地跺腳按鈴,儘管我立刻就發覺這家沒住人。後來我又去察看傷口,它汩汩地流著血。我把他的手絹在雪地里弄濕,笨手笨腳地把他的胳膊包紮起來。

  「你呀親愛的,親愛的,」我說,「你為了我把自己弄傷了。你的處境很不錯,周圍都是友人,大白天時,要是有穿戴講究的人散落在桌子之間或山丘路上,你可以去散步。記住,到了春天,我們將要去森林公園,不,不是我們要去,不過可惜這是真的,可是你會和小安娜笑著跳著去。是的,相信我,我請求你,陽光下,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的你倆一定光彩照人,哦,那時會奏起音樂,依稀聽得見遠處的馬蹄聲,無需擔心發愁,綠蔭大道上到處是喊叫聲和演奏手搖手風琴的聲音。」

  「天啊,」他說,他站了起來,靠在我身上,我們走著,「沒用。這並不能使我高興。請原諒。已經很晚了嗎?也許明天早上我該做點什麼。啊上帝。」

  上面,在緊靠牆的地方,點著一盞燈,把樹幹的陰影投射在路上和白色的雪地上,各式各樣樹枝的陰影則像折斷了似的,彎彎地灑落在山坡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