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場鬥爭的描述 | 上頁 下頁


  「但要是我閉著眼睛,我會說:山,我不愛你,因為你使我想起了雲、夕陽和正在升騰的天空,而我一想起這些就難過得幾乎要哭,因為坐在一頂小轎子裡讓人抬著走的人永遠也到不了它們那裡。詭計多端的山啊,你讓我看這些景色,便擋住了使我開心的遠眺視野,因為遠眺能顯現出目力所及中可以到達的東西。因此我不喜歡你,河邊的山,不,我不喜歡你。」

  「但要是我不睜開眼睛說話,這一番話就像從前我說的話一樣,對山來說無所謂。不然它就不滿意了。」

  「我們不必和它那麼友好相處,以便它,這個對我們的腦漿有著如此執著厚愛的大山能在我們面前矗立起來。它會把那鋸齒形的山影灑到我的身上,會不吭一聲地把光禿禿的山壁推到我的面前,我的轎夫們將被路上的碎石絆倒。」

  「然而,如此自負、如此強求而報復心又如此之重的豈止是山,其它的一切莫不也是如此。這樣一來,我就得雙目圓睜——噢,兩眼生痛——一個勁地重複著:

  「是的,大山,你很美,你西山坡上的樹木使我喜歡。——我對你,花兒,也感到滿意,你的玫瑰使我的靈魂欣喜。——你,地上的草,你長得又高又壯,使人涼爽。——你,陌生的灌木,你給人以如此出其不意的刺痛,使得我們能進行跳躍式的思索。——而你,河流,我這麼喜歡你,因此讓人抬著渡過你彎曲的流水。」

  他幾次謙恭地移動著身子,高唱了十遍這首頌歌之後,便垂下了頭,閉著眼睛說道:

  「可現在——我請求你們——大山、鮮花、草叢、灌木和河流,給我一點空間,使我能夠呼吸。」

  這時,在低垂的雲霧後面,互相緊靠著的周圍的群山忙不迭地移動起來。林蔭大道雖然還固守在那裡,費力地護衛著馬路的寬度,但它也早已變得模糊起來:在太陽出升以前,天空上現出一朵潮濕的略帶透明邊緣的雲霧,在它的遮蔽下,這塊土地在往下深陷,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其美妙的界線。

  可以聽見抬轎人的腳步聲一直傳到我這邊的河岸,不過,在這黑暗的四邊形地帶,我卻一點也不能仔細地分辨他們的臉龐。我只能看見他們的身子傾到一邊,彎著脊背,因為他們的重負非同尋常。我為他們擔憂,因為我發現他們已疲備不堪。因此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走進岸邊的草叢,接著邁著總還算穩健的步伐穿過潮濕的沙地,一直看著他們陷入泥濘的蘆葦叢中,後面兩個轎夫的腰彎得更低,以便保持轎子的平穩。我緊握雙手。現在他們每邁一步都得高抬腳板,以至於在這個多變的午後清冷的空氣中,他們的身子已是汗流浹背,全身發亮。

  胖子穩穩地坐著,兩手放在大腿上;前面兩個轎夫走過之後,蘆葦杆的長尖會彈起來劃到他的身上。

  轎夫離河越近,動作越不協調。轎子時不時地晃動著,好像行走在水波浪尖之上。他們得跳過蘆葦中的小水坑,要是水坑很深,還得繞道而行。有一次,野鴨咕咕地叫著飛身而起,徑直沖向雨雲。這時我稍微挪動了一下,看到了胖子的臉,它充滿了不安。我站了起來,匆忙而笨拙地越過那將我和河水分開的多石的山坡。我沒注意到這樣做很危險,我只想著,要是他的僕人抬不動,我就幫胖子一把。我想也不想就跑了起來,以至到了下面的河邊也沒能停住,而是往水花四濺的河裡跑了一截,直到水沒到膝蓋才打住。

  那邊,僕人們歪歪斜斜地把轎子抬到水中,他們一隻手浮在不平靜的水面,另外幾支多毛的手臂把轎子撐高,那非同一般的隆隆凸起的肌肉清楚可見。

  起先河水拍打著他們的下額,然後升到嘴邊,轎夫的頭向後揚起,擔架落到了肩膀上。水已齊到了他們的鼻樑,雖然他們還沒走到河的中間,可他們並不放棄自己的努力。這時一個低浪打在前邊兩個人的頭上,四個人默不作聲地喝了好幾口水,轎子隨著他們粗大的手臂往下沉。他們倒下去時水又灌了上來。

  這時,大塊的雲邊現出了夕陽平和的光芒,使目力所及之內的丘陵和山脈更加美麗,而雲彩下的河流和土地倒顯得模糊起來。

  面向奔騰的河水,胖子慢慢地轉過身來,他就像一尊多餘的、因而被人丟棄到河裡的木質神像一般順流而下。他在雨雲的反照之下前行。長長的雲拖著他,小塊的卷雲推著他,從拍打在我腿上和岸邊岩石的浪花中,可以感到水裡現出的明顯動盪。

  為了能夠在路上陪伴胖子,我重又迅速地爬上斜坡,因為說真的,我喜歡他。也許我可以瞭解一些這塊看上去頗為安全的地段的危險性。因此我便走在一條沙土地帶,不過要在上面走,先得習慣它的狹窄才行,我把手放進口袋,把臉轉向右臂彎,面向河水,這樣下巴幾乎靠到了肩頭。

  在岸邊的石頭上有矯健的飛燕。

  胖子說:「親愛的岸邊的先生,您不用試圖挽救我。這是河水的報復,風的報復;我輸了。是的,是報復,因為我們,我和我的朋友,祈禱者,在歌頌刀劍,磨刀霍霍,在弦耀長號和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曾多少次地侵犯過這些東西。」

  一隻小海鷗展開翅膀飛過他的肚皮,其速度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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