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鄉村婚禮的籌備 | 上頁 下頁


  Ⅰ

  愛德華·拉班穿過走廊,走進開著的大門時,看到下雨了。雨下得不大。

  人行道上,在他前面走著許多人,邁著各式各樣的步子。有時一個人走出人群,橫穿過車行道。一個小姑娘兩手托著一隻疲倦的小狗,兩個男人正在互通消息。其中一人手心向上,有規律地擺動著,好像他懸空拿著一個重物。那兒有個婦人,她的帽子上綴滿了綬帶、別針和花。一位拿著一根細拐杖的年輕人急匆匆地走過,他的左手像是癱了似地平放在胸前。偶爾也走來幾個男人,他們抽著煙,噴吐著的細長的煙雲嫋嫋上升。三位先生——其中兩人在彎曲的下臂上搭著薄外衣——不時從房屋的牆邊走到人行道的邊上,看看那裡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又邊說著話邊往原路走。

  從過往的人群間隙中,可以看到車行道上砌得整整齊齊的磚頭。馬伸長脖子拉著車,車軲轤精緻而高大。倚坐在車內軟墊上的人默不作聲地看著行人、商店、陽臺和天空。一輛車超過另一輛車向前行駛時,馬匹便擠靠在一起,馬嚼子的皮帶來回地晃動著。牲口拉拽著車轅,車輪滾動著,搖搖晃晃地朝前趕去,直到繞過前面的車,並排走著的馬兒之間才又拉開了距離,只有瘦長而安詳的馬頭還靠在一起。

  幾個人快步向房門口走去,在乾燥的拼花地面上停了下來,他們慢慢地轉過身,看正在下著的雨,雨點正亂紛紛地落進這條狹窄的胡同裡。

  拉班感到很累。他的嘴唇就像他那厚厚的、有著摩爾式花樣的領帶消褪了的紅色一樣蒼白。馬路對面,一個女人站在門邊,一直看著自己的鞋子,這雙鞋在瘦瘦的裙子下面很是顯眼,這時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漫不經心地看著,也許她只不過在看著落在他前面的雨,或是看著他頭上釘在門上的商號的小牌。拉班覺得,她看得有些奇怪。「那麼」,他想,「要是我能告訴她的話,她絕不會吃驚。某人在班上工作過度,以至於累得都不能很好地享受自己的假期。可是不管做了多少工作,此人也還沒有取得要所有的人以愛心對待自己的權力,相反,人是孤零零的,全然陌生的,只不過是好奇的對象。而只要你把該說我的地方說成是某人,那還沒有什麼,還可以說這個故事不算數,可只要你向自己承認,你就是這個我,那麼你就要被人研究個透,你就會感到可怕。」

  他曲著腿,把包著一塊方格布的手提箱放到地上。雨水沿著車行道的邊匯成水流,嘩嘩地徑直沖向更深的下水道。

  「但要是我自己能區分『·某·人』和『·我』,我怎麼可以對其他的人抱怨呢。也許他們並非不公平,但我太累了,顧不到這些。我甚至累得都走不完到火車站的這條短路。我為什麼不在這個短短的休假期間呆在城裡休息呢?我的確不夠理智。——這次旅行會把我弄病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房間不會很舒適,這在鄉下不大可能。剛剛進入六月上旬,鄉下的氣候還常常很涼。雖然我穿衣小心,但我自己就會加入晚上散步的人的行列中去。那裡有很多水池,人們會沿著水池散步。那我肯定會受涼。不過在聊天時我不大會出風頭。我不會把一個遙遠的國家裡的水池相互比較,因為我從未作過旅行,而談論月亮、感受快樂和興致勃勃地攀登瓦礫堆,對此我的年齡太大了,不願被人當作笑柄。」

  街上的行人頭上撐著深色的傘,微微地低頭走過。一輛運貨馬車也開了過去,在用草鋪墊的車夫座上,一個男人漫不經心地伸著兩腿,一隻腳幾乎著地,另一隻腳卻穩穩地放在草墊和破布片上。看上去他好像是在大晴天坐在莊稼地裡。不過他的手卻很在意地牽著韁繩,所以這輛放著鐵棍的馬車能在擁擠的人群中自如地轉彎。在濕漉漉的地上,可以看見鐵棍的反光從地面鋪著的一塊塊石頭中曲曲折折、慢慢悠悠地掠過。街對面婦人身邊的小男孩穿得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種葡萄的農民。他那皺巴巴的衣服下擺形成一個大的弧形,差不多從腋窩以下只用一根皮帶系著。他的半圓形的帽子一直遮蓋到眉毛,帽子邊上的流蘇一直垂到左耳。他很高興下雨。他從大門裡跑出來,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天空,好接住更多的雨水。他不斷地往高裡跳,以至雨水四濺,行人很不客氣地指責他。這時,婦人叫住他,此後便一直用手拉著他;不過他並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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