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審判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以前不知道這一點,」K簡短地說了一句;畫家的這句總的聲明使剛才說的「姑娘們屬￿法院」那句話不再令人不安了。不過K在隨後的一段時間內仍然坐在那兒注視著房門。門外的女孩子們現在正安分守己地坐在樓梯上;一個姑娘從門縫裡塞進一根麥稈來,慢慢地上下移動。

  「看來你對於法院的全貌還不瞭解,」畫家說;他朝前伸開兩條腿,用腳跟敲著地板。「不過,既然你清白無辜,那就沒有必要瞭解法院的全貌。我一個人就能讓你解脫。」

  「你怎麼能辦到這點呢?」K問,「因為幾分鐘前你還對我說過,法院根本不理會證詞。」

  「法院只是不理會當面陳述的證詞,」畫家說,他蹺起一個指頭,對K居然不懂其中的微妙區別表示吃驚。「但如果在幕後活動,情況就迥然不同了;幕後指的是在審議室和休息室裡,或者,舉個具體例子來說吧,就在這間畫室裡。」K完全相信畫家現在講的話,因為這和他從別人那兒聽說的基本一致。在高級法官那兒,這樣做確實是有希望的。如果像律師說的那樣,法官很容易受私人關係的影響,那麼畫家和這些虛榮心很重的官員們的關係就顯得特別重要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低估。

  K已在自己周圍物色了一批可以幫助自己的人,畫家和法官的關係將使他成為其中最突出的一位。K的組織能力一度是銀行的驕傲;現在,這些人完全由他負責物色,這就使他得到了充分證實自己的組織能力的機會。蒂托雷裡觀察著他的話會在K身上產生什麼效果,然後略帶不安地說:「你也許很奇怪,為什麼我講起話來像個法學家?我一貫和法院裡的先生們合作,所以變成了這樣。我從中得到了很多好處,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也失去了許多作為一個藝術家應有的熱忱。」

  「你當初是怎麼和法官們拉上關係的呢?」K問;他想先取得畫家的信任,然後再把畫家列人那個可以幫助他的人的名單中。「這很簡單,」畫家說,「我繼承了這種關係,我父親是法院的前任畫家。這是一個世襲的職位,不能錄用新人。給各種不同級別的官員畫畫,需要掌握許多複雜、全面、不能外傳的規則,這些規則只能讓幾戶人家知道。

  比如說,那邊那個抽屜裡保存著我父親畫的所有畫,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看過。只有研究過這些畫的人,才有能力為法官們畫像。不過,即使我把這些畫丟了也沒關係,我腦子裡記住的規則已經多得足以保證我的位子不會被新來的人搶去。因為每個法官都堅持要把自己畫得與以前的那些大法官一模一樣,除了我以外,誰也做不到這一點。」

  「你的職位實在令人羡慕,」K說;他想到了自己在銀行裡的職位,「這麼說來,你的位置是別人搶不走的囉?」

  「對,別人搶不走,」畫家得意洋洋地扭了扭肩膀,回答道,「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敢經常幫助一些可憐蟲打官司。」

  「你用什麼方式進行幫助呢?」K問,好像自己不屬￿畫家說的那些可憐蟲的範疇。但是蒂托雷裡不讓K把自己的思路岔開,而是接著往下說:「例如,在你這個案子裡,你是完全無辜的,我將抓住這點不放。」畫家再次提到K的無辜,K已經覺得不耐煩了。有時K感到,畫家是在審判結果肯定良好的假設前提下,願意提供幫助的;但這麼一來,他的幫助便毫無意義了。然而,儘管K心裡有這樣的疑問,嘴裡卻沒說出來,而是聽任畫家不停地講下去。他不準備拒絕蒂托雷裡的幫助,在這一點上他已經打定主意;畫家和律師一樣,站在他一邊,這是不會有疑問的。其實他更願意接受畫家的幫助,因為畫家的提議更誠懇、更坦率。

  蒂托雷裡把椅子拉到床邊,壓低嗓門,繼續說道:「我忘了先問一句,你想得到哪種形式的無罪開釋處理。有三種可能性,即徹底宣判無罪、詭稱宣判無罪和無限期延緩審判。當然,徹底宣判無罪是最好的方式,不過我對這種判決不能施加任何影響。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人能促使他們作出徹底宣判無罪的判決。惟一的決定性因素似乎是被告的清白無辜。既然你是無辜的,你當然可以把自己的無辜作為在本案中為自己辯護的根據。不過,在那種情況下,你就不需要我和任何其他人的幫助了。」

  這種清醒的分析開始時曾使K吃了一驚,但他卻用同樣輕的聲音向畫家回答:「我覺得你自相矛盾。」

  「怎麼自相矛盾?」畫家耐心地反問道,他微笑著把身體向後仰去。畫家的微笑使K懷疑,他即將擺出的也許不是畫家講話中的矛盾,而是法院訴訟程序本身的矛盾。不過他並未氣餒,還是接著往下講:「你剛才說過,法院不理會證詞,後來你又說,那種說法只適用于法院公審時;而你現在卻認為,在法院裡,一個無辜的人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幫助。這本身就包含著矛盾。此外,你開始時講過,私人的斡旋可以使法官改變看法,而現在你卻否認個人的斡旋可以得到你稱之為徹底宣判無罪的結果——這就產生了第二個矛盾。」

  「這些矛盾很容易解釋,」畫家說,「我們應該區別兩樣東西:一是法律明文規定的,一是我通過親身體驗發現的;你不能把這兩者混淆起來。在法典中——我承認沒看過——肯定寫著無辜者應無罪開釋,那上面不會指出法官可以被影響。我的經驗則與此截然相反。我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案子的判決結果是徹底宣判無罪,但我卻見過許多有影響的人物干預判決的例子。

  當然,也可能在我所知道的這些案子中,沒有一個被告是真正無辜的。然而,這真的可能嗎?那麼多案件中,居然沒有一個被告是無辜的嗎?我小時候就很注意聽父親講他聽說過的那些案件;到他畫室裡來的法官們也總要談起法院裡的事:在我們這個圈子裡,這實際上是惟一的話題。我自己開始為法官畫像後,也充分利用了這種好處,瞭解到無數案件在最關鍵階段的情況;我還盡可能注視這些案件的整個審理過程。但是——我得承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徹底宣判無罪的例子。」

  「這麼說,沒有一件案子的判決結果是無罪開釋,」K說,他好像在對自己和自己的希望說話,「這證實了我對這個法院業已形成的看法:從任何角度來看,法院都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機構,其全部工作一個劊子手就能勝任。」

  「你不能把這種情況普遍化,」畫家不高興地說,「我只是講了我自己的經驗。」

  「這就足夠了,」K說,「你以前聽說過無罪開釋的事嗎?」

  「據說,」畫家回答道,「曾經有過這種無罪開釋的例子。然而,要證實這點卻十分困難。法院的最終決定從來不作記錄,甚至法官也不知底細。因此,提及過去的案例,我們只能憑傳聞。這些傳聞肯定提供了宣判無罪的案例,實際上傳聞中的大多數案子的判決結果都是無罪開釋;這些傳聞可以相信,但不能證實。不管怎麼說,不能完全置這些傳聞於不顧,其中總有些部分是屬實的;此外,裡面有些情節很動人。我自己就根據類似的傳聞畫過幾幅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