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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這是一個性格開朗、身材矮小的男人,是一位K很熟悉的廠主。他對自己打擾了正在忙著幹要事的K表示遺憾,而K則對自己讓廠主等了這麼久而向他道歉。但是K表示歉意的方式甚為呆板,語調中缺乏誠意,如果廠主不是專心致志于手頭的業務,就一定能覺察到這點。廠主從幾個口袋中掏出一大把寫滿統計數字的文件,攤在K面前,向K逐條解釋,順便糾正一些小錯——他即使看得如此匆忙,也能發現這些錯誤。廠主向K提起大約一年前他和K做成的一樁相似的交易,漫不經心地提醒K說,當前另一家銀行正在作出巨大犧牲,打算攬過這筆生意。最後他不說話了,焦急地等著K回答。開始時,K聽得很仔細,這麼重要的一項交易對K也產生了吸引力;可是不幸的是,沒過多久K就不聽他講話了。廠主倒仍舊講得興致勃勃,K卻只是不時點點頭;最後K對此完全失去了興趣,只是凝視著廠主低俯在文件上的光禿禿的腦袋。K心裡自問,廠主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自己的演說純粹是白費唇舌。

  廠主住口不講了,K一時以為廠主略作停頓是為了讓他有機會聲明,他現在的處境不適於談業務。他遺憾地覺察到,廠主眼中露出專注的目光,臉上顯出警覺的神色,似乎已經準備好自己的提議遭到拒絕;這意味著談話要繼續下去。於是K便像聽到命令似的,低下頭,使鉛筆尖在那些文件上來回移動,偶爾也停筆沉思,凝視著某個數字。廠主懷疑K是在表格中挑錯,那些數字可能並不可靠,或者在這項交易中不起決定作用,反正廠主伸出手,遮住這些數字,湊近K的臉,向他介紹這樁交易後面的總設想。「這很難,」K噘起嘴說;這些文件是他惟一必須瞭解的東西,現在被逮住了,他無精打采地斜靠在椅子扶手上。

  他稍稍抬起眼向上看了一下,經理室的門開了,副經理走了出來: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好像裹在一層薄紗中。K不想瞭解副經理出現的原因,只是記住了副經理的出現所產生的效果,K很高興看到這種效果:原來,廠主一見副經理,便從椅子上跳起來,朝他跑去;K真希望廠主的速度能再增加十倍,因為他怕副經理會重新消失。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這兩位先生見了面,握握手,然後一起走到K的辦公桌前面來了。廠主指著K發牢騷,說他的建議沒有受到襄理的足夠重視;K當著副經理的面,再次低下頭去研究文件。

  接著,兩位先生倚在他的辦公桌上,廠主千方百計地想說服副經理接受他的設想;而K卻覺得,這兩位大亨正在他頭頂上高談著有關他的事。他慢慢抬起頭,壯著膽子向上看,打算弄明白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然後他從桌上隨意拿起一份文件,平攤在自己的手掌上,慢慢舉起手,自己也隨著站起來,站得和他們一樣高。他這麼做並沒有什麼確定的目的,只是覺得,當他完成了這項艱巨任務——草擬那份能徹底開脫自己的抗辯書——以後,便應該這麼做。

  副經理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談話中,只是瞥了一眼文件,連上面寫著什麼也沒看,因為凡是襄理認為重要的東西,他都認為是雞毛蒜皮;他從K手裡接過文件,對K說:「謝謝,我都知道了。」然後把文件輕輕放回桌上。K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但副經理沒有察覺,或者是,即使察覺了,也只是覺得好玩而已。副經理大笑了幾次,他機智地反駁了廠主一次。顯然使廠主很難堪;然後他又立即收回前言,最後他請廠主到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去,一起把這樁交易談妥。

  「這個提議很重要,」他對廠主說,「我完全同意。至於說襄理——」他即使提到襄理,也只是對著廠主說,「我深信,如果我們把它接過手來,他會感到如釋重負的。這樁交易需要認真考慮,而他今天似乎忙得不可開交;另外,有幾個人已經在前廳裡等了他好幾個鐘頭啦。」K還有足夠的自製力,他轉過臉去,故意不看副經理,只對廠主報以一個友好而專注的微笑;除此之外,他沒有作出任何干預。他兩手支在桌子上,身體微向前傾,像是一個必恭必敬的職員。他看著那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收拾文件,走進經理室;廠主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過身來說,他還不想和K告別,因為一會兒要把談話的結果告訴襄理,這是理所當然的,另外,他還有一樁小事要和K談談。

  K終於獨自呆著了。他沒有絲毫願望再接見任何顧客。他恍恍惚惚地想道:外面等著的那些人以為他還在和廠主交談呢,這真使人愉快;這樣的話,任何人——甚至包括侍者在內——都不會來打擾他了。他走到窗前,坐在窗臺上,伸出一隻手扶著窗框,俯視著下面的廣場。雪還在下著,天還沒有放晴。

  他就這樣坐了好久,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使自己心煩意亂,只是時時轉過頭去,不安地朝前廳方向看一眼。他似乎聽到那邊發出了一個聲響,其實是幻覺,誰也沒有進來;他又恢復了平靜。他走到洗臉池邊,用冷水擦把臉,清醒一下頭腦,又回到窗前,坐在窗臺上。他現在感到,決定為自己辯護這件事,比以前想像的要嚴肅得多。此案由于一直由律師負責,K實際上還沒有真正操心過。他總是用某種超然的態度觀察此案,沒有直接與此案接觸;他可以監視案子的進展,也可以完全游離於案子之外,這都隨他高興。

  現在則是另一碼事了,他打算自己進行辯護;這樣,他就完全受控於法院,至少目前如此。這種做法可能導致徹底宣判無罪的判決;但同時也可能,至少暫時可能使他捲入一個更嚴重的危險之中。假如他以前對此還有疑問的話,今天他看見副經理和廠主時的思想狀態便足以使他信服了。他只是由於決定自己行使辯護權,便頭腦發昏到這種地步!那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等待著他的是些什麼樣的日子呢?他能從重重困難中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嗎?要進行徹底的辯護——任何其它形式的辯護都是白費時間——要進行徹底的辯護,不就意味著他得拋棄其它所有活動嗎?他有能力堅持到底嗎?他在銀行裡怎麼能過問自己的案子呢?這不只是擬一份抗辯書而已——寫份抗辯書只要請幾個星期假就可以了,儘管目前要求離開是十分冒險的——;這還牽涉到審判的全過程;而審判到底會延續多久,現在不可能預言。這是一個突然出現的、使K的事業受阻的障礙!

  目前難道是他為銀行盡力的時候嗎?他俯視著自己的辦公桌。現在是接見顧客、與他們洽談業務的時候嗎?他的案子正在進展中,法官們正在閣樓上斟酌起訴書,在這種時候,他應該把全部注意力投入銀行業務嗎?這看樣子是法院授意加在他身上的一種刑罰,一種來自案件並與案件有關的刑罰。當人們評價他在銀行裡的工作時,會不會考慮到他地位特殊而原諒他呢?不會的,永遠也不會的,誰也不會這樣做。銀行裡並不是完全不知道他的案子,雖然到底誰知情,知情程度如何,還不十分明白。

  不過,這個消息顯然還沒有傳到副經理耳中,否則K准會覺察到,因為副經理會不顧同事關係和為人的準則,儘量用這件事大做文章。還有經理,他會怎麼樣?他當然對K很友好,一旦知道案子的事,還可能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減輕K的工作負擔;但是他的好意會受挫,因為K的日益衰落的聲望已經無法與副經理的影響抗衡。副經理對經理的控制已經越來越緊,正利用經理有病這一點來為自己謀好處。既然這樣,K還能指望什麼呢?他轉著這些念頭,也許只會削弱自己的抵抗能力;然而,不抱幻想,盡可能對形勢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還是應該的。

  他打開窗,沒有任何特別的動機,只是不想回到辦公桌前去。窗很不容易打開,他不得不用雙手使勁推著窗檔。一股霧氣和煙塵隨即通過窗口湧進來,室內充滿一種淡淡的煤煙味。幾片雪花也飄了進來。「一個可怕的冬天。」K身後傳來廠主的聲音;他和副經理談完話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了。K點點頭,焦慮不安地看了一眼廠主的公文包:廠主准會從包裡拿出所有的文件,向K介紹談判的經過。但是廠主注視著K的雙眼,只是拍了拍公文包,並沒有打開。他對K說:「你希望知道結果嗎?最後達成的解決方法很合我的意。你們這個副經理挺討人喜歡,不過跟他打交道也很危險。」他笑出聲來,握住K的手,想讓K也笑起來。然而,K現在正疑心廠主不願意讓他看文件,因此覺得沒什麼可笑的。「K先生,」廠主說,「你今天不舒服吧,你看起來精神不好。」

  「是的,」K說,他用手按住眉頭,「頭痛,家裡有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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