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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五、打手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K離開辦公室,順著樓道,朝樓梯走去——他差不多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只有函件分發處的兩個職員還在一盞輝光燈的暗淡光線下繼續工作。他突然聽見一陣哀歎聲從一間屋子的門後傳來。他一直以為這間屋子是廢物貯藏室,雖然他從未打開過這間屋子的門。他詫異地停下腳步,再仔細聽聽,以便證實自己沒有聽錯:一切靜悄悄的。可是,沒隔多久,哀歎聲又傳出來了。他開頭想找一個函件分發處的職員一塊去,作為證人,但是後來他在一種不可遏制的好奇心的驅使下,猛地把門推開。正像他一直認為的那樣,這是一間廢物貯藏室。一捆捆沒用的舊報紙和陶制空墨水瓶在門後亂七八糟地堆著。

  然而屋內卻站著三個男人,他們弓著身子,因為天花板很低。一支蠟燭插在架子上,發出微光。「你們在這兒幹什麼?」K問;他問得很快,心情很激動,但聲音不高。三人中的一個顯然能鎮住其他兩個人,此人披著一件深色皮外套,脖子、前胸的很大一部分和兩隻胳臂全露著。他在三人中第一個看見K,但沒有反應。另外兩個人看見K後大聲說道:「先生!我們要挨鞭子啦,因為你在預審法官面前控告了我們。」只是在這時K才發現,他倆原來是弗朗茨和威廉,就是那兩個看守;第三個人手中拿著樺木條,準備拍他們。「怎麼回事?」K驚奇地看著他們,「我從來沒有控告過誰,只是如實講過我屋裡發生的事情。況且,你們在那兒的行為並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地方。」

  「先生,」威廉說,而弗朗茨則顯然想問到威廉背後去,以便躲開那個人,「如果你知道我們的工資少得可憐的話,你就不會對我們這麼無情了。我要養活一家子,弗朗茨要娶媳婦,大家只能各顯神通,光靠拼命幹活是富不起來的,白天黑夜地幹也不行。你的漂亮睡衣當時是一種誘惑,我們很想據為己有,但那種事情是不准許看守幹的,那樣幹不對;不過囚犯身上的衣服是看守們的外快,這種做法歷來如此,已經形成了傳統,你可以相信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對一個倒黴透頂、身陷囹圄的人來說,身上的衣服還會有多大用處呢?但他如果公開說出去,看守們就肯定會受到懲罰。」

  「我從來也不知道這種情況,也從來沒有要求過懲處你們,我當時只是在捍衛一個原則。」

  「弗朗茨,」威廉對另一個看守說,「我不是跟你說過,這位先生從來沒有請求過懲罰我們嗎?現在你也聽到了,他甚至不知道我們應該受到懲處。」

  「別信他們說的那一套,」第三個人向K指出,「懲罰他們是公正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別聽他的,」威廉剛開口就住了嘴,因為他的手被樺木條狠狠抽了一下;他趕緊把手湊到嘴邊。「我們受懲罰了,只是因為你控告了我們;你如果不控告我們,什麼事也不會有了;即使他們發現了我們幹的事,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你難道把這叫做公正嗎?我們兩人,尤其是我,長年當看守,忠心耿耿,這是有案可查的——你應該承認,老實說,我們把你看守得夠好的——我們有各種機會可以晉升,肯定很快就會升任打手,就像這個人一樣;他只不過是交了好運,因為誰也沒有控告過他;要知道,這種類型的控告確實是很少有的。現在一切都完了,先生,我們的前途給斷送了,我們不得不去做比看守還要低下得多的工作;此外,我們現在還得在這裡挨一頓打,我們會痛得死去活來。」

  「那束樺木條能打得這麼痛嗎?」K問道,他細細察看那人在他面前來回揮動的樺木條。「我們得先把衣服脫光,」威廉說。「噢,我知道,」K說,他更仔細地看了打手一眼;打手曬得像水手那樣黝黑,長著一臉橫肉,粗壯結實。「沒有辦法使這兩個人不挨打嗎?」K問打手。「沒辦法,」那人笑著搖搖頭說。「把衣服脫掉,」他向兩個看守下命令,然後對K說:「你別信他們說的那一套,他們怕挨打怕得失去了理智。比如說,這個傢伙,」他指指威廉,「說什麼可能晉升等等,全是胡說八道。瞧,他多胖呀,樺木條抽在他身上,最初幾下連印子也不會留下。你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胖嗎?他去逮捕誰,就把誰的早點吃掉。他把你的早點也吃掉了吧?你瞧,我沒說錯吧。像他這樣一個大腹便便的人永遠也不可能晉升成打手,這是肯定的。」

  「也有像我這樣胖的打手,」威廉堅持己見,同時解開了褲腰帶。「別說話,」打手一面說,一面揮動樺木條,朝他的脖子抽去,他趕緊往後退,「你們不許說話,快把衣服脫下來。」

  「如果你放他們走,我就重重賞你,」K說,他再也沒看打手一眼——幹這種事情時,雙方都得睜隻眼,閉隻眼——就拿出自己的錢包。「你大概打算以後也告我一狀,」打手說,「讓我也挨一頓打吧?不,不!」

  「你好好想想,」K說,「如果我當初想讓這兩個人受罰,現在就不會花錢要求饒恕他們了。我可以掉頭就走,隨手關上門,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回家去;但我不願意這樣做,我確實希望看見放他們走;如果我當時知道他們會挨打或者可能會挨打,那我決不會說出他們的名字。因為我認為他們是沒有罪的。有罪的是機構,高級官員們才是有罪的。」

  「正是這樣,」看守們大聲說道,他們脫得光光的背上立即挨了一鞭。「如果你打的是一位高級法官,」K一面說,一面奪下打手重新舉起的鞭子,「我就不會讓你住手,相反,會再給你一份錢,鼓勵你幹這件好事。」

  「你講的話很合乎情理,」打手說,「但是我拒絕受賄。我是在這裡打人的,我得打他們。」那個名叫弗朗茨的看守大概希望K的干預能成功,因此,原先他儘量往後縮,現在卻朝門口走來;他只穿著褲子,一到K面前,立即雙膝著地,拽著K的手低聲說:「如果你無法勸他饒恕我們倆,那你就想想辦法,起碼讓他饒了我吧。威廉年紀比我大,比我耐打得多,另外他以前也挨過打,是幾年前的事,我還從來沒有這樣丟過面子,況且我只是跟威廉學樣而已,不管怎麼說,他是我的師傅嘛。我那可憐的心上人正在銀行門口等著結果呢。我真慚愧,真可憐。」他把臉伏在K的外衣上,揩幹了臉上的淚水。「我不能再等了,」打手說,他用兩手握住樺條鞭,抽了弗朗茨一下,威廉嚇得趕緊藏到角落裡,偷偷地看著,連頭都不敢轉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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