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流放島上一幕 | 上頁 下頁


  旅行家站在下面,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幹,脖子都僵了,眼睛給滿天的太陽光刺得發痛。士兵與犯人一起忙乎著。犯人的襯衫和褲子剛才扔在坑裡,士兵用刺刀給挑了上來,襯衫髒得不得了,犯人拿到水桶裡洗著。一會兒,他把襯衫和褲子穿到身上,結果士兵和他倆人忍不住大聲笑起來,因為衣服後邊剛才都讓刀子劃成了兩半。也許是犯人覺得自己有義務讓士兵開開心,所以穿著他那破爛不堪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轉著圈,而士兵蹲在地上,樂得雙手在膝蓋上拍打著。但是,礙於面前有兩位上等人,他們還是克制克制自己。

  軍官在上邊終於搞完了,他微笑著把各個部分掃視一番,這回把「繪圖員」上一直開著的蓋子也給扣上,走下梯子,先朝坑裡一看,再看看犯人,滿意地看到犯人已經把衣服拿了上來,然後走到水桶跟前去洗手。這才發現水髒得令人作嘔,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他現在洗不成手了。最後,他把手插進了沙土裡——這樣做雖不能讓他滿意,但也只好湊合了——,隨即站了起來,開始解軍服鈕扣。解著解著,原來插在衣領後面的兩塊女人用的手絹掉到了手裡。「這是你的手絹,拿去吧,」他說著把手絹扔給了犯人。然後他又向旅行家解釋說:「女士們的贈品。」

  儘管他在脫去軍上裝、隨後一件件脫光身上衣服的時候明顯地匆匆忙忙,但對每件衣服卻非常珍惜,甚至特地用手指撫摸軍裝上的銀色絲絛,抖了抖一條穗子,把它擺正。與這種一絲不苟的做法不大相稱的是,他剛把一件衣服整好,雖然有些勉強,卻是猛地一下扔進了土坑。剩下的最後一件東西就是短劍和短劍掛帶。他從鞘中抽出短劍,把它弄斷,然後抓起斷片、劍鞘和皮帶,統統扔進了坑裡,他扔得很猛,坑底裡發出了這些東西碰撞的聲音。

  現在他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裡。旅行家咬住嘴唇一聲不吭。雖然他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但他無權阻止軍官的任何行動。如果說軍官所眷戀的這套法庭程序確實已經到了該廢除的時候——或許這是旅行家干預的結果,旅行家本人也覺得有義務這樣做——那麼,軍官現在做的就沒有一點不對;處在他的地位,旅行家也會這麼做。起先士兵和犯人沒弄清出了什麼事,開始時連看都沒有看。犯人非常高興地收回了手絹,但也沒能高興多久,因為士兵一個突然而迅速的動作把手帕搶到了自己手裡,塞在身後的皮帶上;反過來犯人又想從士兵那兒再搶回來,但士兵卻非常機警。

  所以,倆人半真半假地吵起來。直到軍官一絲不掛地站在那兒時,才引起了他倆的注意。特別是犯人,他好像已經預感到要發生什麼重大變故。剛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現在要降臨到軍官身上了。也許會一發而不可收,很可能是這位外國旅行家下的命令,這真是報應。自己雖然只受了半截子刑,仇卻要徹底地報。他裂開嘴巴無聲地笑著,笑容掛在臉上,不肯退去。

  軍官呢,已經轉身走向機器。雖說大家都知道他很熟悉機器,可現在看見他怎麼擺弄機器、機器又怎麼服服帖帖,仍然叫人感到吃驚。他只是把手湊近「耙子」動了一下,「耙子」就上下起落了幾下,直到把位置調得剛好容下他自己才停下來;他只在「床」邊上抓了一下,「床」就抖動起來;氈團對著他的嘴,只見他實在是不想咬進嘴裡,可也沒有猶豫多久就認了,張口咬住了氈團。一切就緒,只有皮帶吊在兩邊,顯然沒有使用的必要,軍官根本不需要上綁。

  這時犯人發現皮帶松著,以他看,不捆皮帶處決手續就不夠完善,於是向士兵使勁揮揮手,倆人跑過去給軍官捆皮帶。軍官本來已經伸出一隻腳去蹬啟動「繪圖員」的手柄;看到這兩個跑過來,就把腳抽回來,讓他倆給自己把皮帶捆上。可是現在他夠不著手柄了;不管是士兵還是犯人,誰都不知道手柄在什麼地方,旅行家又是鐵了心站著不動。其實也沒有這個必要;皮帶剛一捆好,機器自己就動起來了;「床」顫抖著,針在皮膚上跳動,「耙子」一上一下地起落。旅行家已經盯著看了一會兒,卻想起「繪圖員」裡有個齒輪是要響的;然而一切正常,連一點嗡嗡聲都聽不到。

  機器靜靜地工作著,靜得叫人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旅行家朝士兵和犯人看了看。犯人顯得比士兵更活躍,一切都讓他感興趣,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直起身子,一直伸著食指給士兵指這指那。旅行家覺得很不舒服。他本來決心呆到這兒看到底,可看到這倆人的樣子卻受不了了。「你們回家去吧,」他說。士兵可能早就準備走了,可犯人覺得這一聲命令簡直是對他的懲罰。他合起雙手哀求讓他留在這兒,後來看到旅行家搖著頭不肯讓步,乾脆就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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