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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就算佩披以前做人不是千盼萬盼地單單盼望這一天,哪怕她連胡思亂想時也未曾一心巴望爭到這個差使,可她還是用心觀察過不知多少回,曉得這差使得怎麼混才行,當初來接這差使時也不是心中無數的。你來接這差使,可不能心中無數,否則不消幾個鐘頭,差使准得丟。在這兒的一舉一動,要是跟侍女那套相仿,那就更糟!你身為侍女,早晚總要感到自己一生給埋沒了,看不到出頭日子了;好比在礦下幹活,至少在秘書那條走廊上一連呆個幾天,免不了兜起這股心情;那裡除了白晝有幾個申請人連眼都不敢一抬地跑進跑出,只看得到另外兩三個侍女,她們也同樣在受苦呢。在早晨你根本不准離開下房一步,那工夫那幫秘書可不願有人打擾他們的清靜,他們吃的飯菜都由侍從從廚房裡給他們端來,做侍女的向來不管這號事,連吃飯時刻也不准人在走廊上露面。

  惟有那幫老爺辦公時,才准侍女去收抬房間,但自然不是指有人呆著的房間,只有當時湊巧空著沒人的才准進去,而且打掃起來還得沒響聲,免得打擾老爺們辦公。可是,那幫老爺總是一連幾天呆著不走,外加還有侍從那幫邋遢鬼也在房裡廝混,等後來終於放侍女進去,房裡早已髒得連洪水也洗不乾淨啦,這時候打掃起來,怎能不出聲呢?不錯,他們是貴人老爺,可你得使勁憋住噁心,才能趁他們走後把房間收拾乾淨呢。雖不能說侍女不知有多少事要做,不過,做起來真夠嗆的。耳朵裡聽不到一句好話,聽到的只有數落,特別是下列一句最受不了,次數也最多,就是:收拾房間時把檔案弄丟了。其實什麼也沒弄丟過,沒一片紙頭不是交給老闆的,但事實上檔案明明是不見了,只是偏巧不是侍女的過錯罷了。於是來了批委員,做侍女的都少不得離開下房,委員們就此掀被翻枕,把床鋪搜個遍,那批姑娘當然沒什麼財物,三兩件東西只消一隻簍子就裝得下,可是委員們還是搜了好幾個鐘頭。

  不用說,什麼也沒找到。檔案怎麼會跑到那兒來呢?做侍女的怎會稀罕檔案呢?但結果總是一個樣,先是大失所望的委員連罵帶嚇唬地吆喝一通,接著再由老闆照樣搬演一場。白天也好,黑夜也罷,都撈不到半點清靜,吵聲直鬧到半夜,天剛一亮又響起來了。如果用不著住在店裡,怎麼也要好得多,可又非住不行,因為在休息時間,尤其是夜裡,做侍女的一聽到客人叫點心,就得上廚房去端來。事情往往如此:開頭,下房猛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接著,傳下吩咐,接著,跑到樓下廚房裡,搖醒燒火小廝,在下房門外放下那盤客人叫的點心,由侍從取走——這一切有多慘啊。不過那種事還算不上最糟的。

  最糟的是在什麼吩咐也沒有的時刻,換句話說,那是在深更半夜,人人都該睡著了,多半人也終於真的睡著了,有時竟有人在下房門外踮著腳走來走去呢。於是姑娘們紛紛下床——床鋪都是一層疊一層的,因為房間小得很,實際上整間下房無非是一架三格大碗櫥罷了——她們——走到門口聽聽,跪在地上,嚇得不由互相摟住。

  無論誰在房門外踮著腳走路,自始至終都聽得到呀。只要他立刻進房,不再來回打轉,她們大夥都會感激不盡的,可是什麼事也沒出,什麼人也沒進來。這工夫你也只好暗自承認,用不著擔心有什麼大禍;臨頭,只不過是什麼人在門外來回走著,打算吩咐什麼,可後來到底還是拿不定主意。也許就是這麼回事,也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因為你對那幫老爺真的一點也不認識,簡直沒朝他們看過一眼呢。不管怎麼說,幾個侍女在房裡都嚇得快要暈死過去,待等到房外終於又安靜了,她們才紛紛靠在牆上,可怎麼也沒力氣回到床上去啦。等著佩披回去重新過的,正是這種苦日子呀,就在這一夜晚,她又要回到下房去當侍女嘍。可為什麼呢?都因為K和弗麗達的緣故。她好容易才脫出身,如今倒又要去過那種日子了,不錯,多虧K幫忙,她才脫出身來,當然這上面自己也下過好一番功夫。

  因為在那裡當侍女,大家都不講究打扮,連本來最重修飾、最愛整潔的姑娘也都馬馬虎虎了。她們打扮給誰看呢?誰也看不見她們,至多是廚子火夫之類罷了;有誰以此為滿足的,倒不妨去打扮一番。不過,就其餘的人來說,進進出出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小房間,就是老爺們的房裡,若要穿上乾淨衣服踏進去,那才叫發癡,才叫糟蹋呢。眼睛裡見到的老是燈光,鼻子裡聞到的老是那種悶人的空氣——老是開著暖氣,——實際上身子老是累得很。一個禮拜輪到一個下午休假,最好是在廚房一個堆貨間裡無憂無慮地睡個大覺。那又何必打扮得漂漂亮亮呢?對,你壓根不會在穿戴上多費心的。

  如今既然佩披突然一下子調到了酒吧間,在那裡,如果你想要保住飯碗不丟,就少不了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在那裡,你老在人眼前打轉,這裡頭還有批眼光犀利的老爺素來見慣好的,用慣好的,因此在那裡,你的一副模樣總要盡可能顯得漂亮可愛才行。說起來,這是個轉變。佩披也說得上,自己不是不能隨機應變。

  無論將來是怎麼副局面,佩披都不擔心。幹這差使少不了一套本領,她知道自己樣樣具備,這她倒十拿九穩,就連眼前也有這份信心,誰也搶不走,哪怕今天,她栽斤斗的一天,也沒人搶得走。難只難在一開場怎麼才能挺過這個考驗,一則,她畢竟只是個苦侍女,要衣服沒衣服,要首飾沒首飾呀,再則,那幫老爺可沒耐心等著看你慢慢地像起樣來,而是希望立時三刻來個道道地地的女招待,否則他們掉身就走。或許你會這麼想:既然弗麗達也能稱他們的心,他們的要求總不至於太高吧。

  可是這想法不對頭。佩披倒常常琢磨這問題,到底她跟弗麗達常常相處,有一度還跟弗而達合過鋪呢。弗麗達是怎麼個人,可不容易摸清楚,哪個不留神,就要給她一下蒙住眼睛,再說究竟有哪位老爺處處留神的呢?只有弗麗達本人才最清楚自己一副模樣有多難看,比如說,你初次看到她技下頭髮,免不了替她暗暗叫苦,照理說這種姑娘就連當個侍女也不配;這她自己心裡也有數,有不少個夜晚,她緊緊貼著佩披,把佩披的頭髮繞在自己的頭上,哭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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