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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第06章

  老闆正在客棧門口等著他。K要是不問他,那他是不會貿然跟他打招呼的。因此,K問他想幹什麼。「你找到新的住所沒有?」客棧老闆問道,眼睛望著地上。「是你的女人叫你問的嗎?」K回答說。「你難道就這麼受你女人的擺佈?」

  「不,」老闆說,「我可不是因為我女人叫我問才問你的。可是她為了你的緣故,煩惱透了,傷心透了,活兒也不能幹,躺在床上老是唉聲歎氣,埋怨人家。」

  「那是不是讓我去看看她?」K說。「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老闆說,「我已經上村長家去叫你來著。我在門口一聽,可你正在說著話兒。我不想打攪你們,再說,我也記掛著我的女人,就又跑回來了;可是她不願意見我,所以,除了等你回來以外,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那麼,讓咱們馬上去吧,」K說,「我很快就會教她安下心來。」

  「但願你能做到這一點,」老闆說。

  他們走過明亮的廚房,這兒有三四個女僕在不同的角落裡幹著手頭要幹的活兒,很明顯,她們一看見K,都局促不安起來了。老闆娘歎氣的聲音在廚房裡就能聽見了。她躺在一間沒有窗子的披屋裡,跟廚房只隔了一層薄薄的板壁。屋子裡的地位只容得下一張雙人大床和一隻櫃子。那張床的地位正好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整個廚房,監督廚房裡的工作。另一方面,從廚房裡望去,卻看不見披屋裡有什麼東西。披屋光線很暗,只有隱隱約約發亮的紫色床單還可以辨認出來。人們走進這間屋子,得讓眼睛在黑暗中習慣以後,才分辨得清各種東西。

  「你到底來了,」老闆娘有氣無力地說。她仰天躺著,推開了鴨絨被子,看得出她在困難地呼吸著。她躺在床上看起來比她穿了衣服的時候年輕多了。她戴的那頂精緻的繡了花邊的睡帽雖然太小了,歪在腦袋上,卻使她憔悴的面容顯得楚楚可憐。「幹嗎我應該來呢?」K溫和地問道。「你並沒有派人去找我來啊。」

  「你不應該教我等這麼久,」老闆娘用病人那種愛挑剔的口吻說道。「坐下來,」她指著床接下去說,「別人都給我走開。」因為這當兒那些女僕和兩個助手都湧進來了。「我也走開囉,珈達娜,」老闆說。這是K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當然,」她慢聲細氣地回答,心裡好像在想著別的事情,接著心不在焉地加了一句:「別人都走開,幹嗎你就要留下來呢?」可是等他們退到廚房——這回連那兩個助手都馬上走開了,而且後面還跟了一個女僕,——珈達娜很警覺,她知道她說的每句話,廚房裡都能聽見,因為這間技屋沒有門。所以她命令大家還得離開廚房。這一點馬上做到了。

  「土地測量員,」珈達娜說,「櫃子旁邊掛了一條毯子,能不能請你拿給我?我要蓋在身上。我受不了這條鴨絨被子,我簡直喘不過氣來了。」在K把毯子遞給她的時候,她接著說;一瞧,這條毯子挺漂亮,是吧?「在K看來,這似乎是一條普通的羊毛毯子;他僅僅是為了禮貌的緣故,才用手指把毯子又摸了一下,但是沒有回答。」是的,這是一條漂亮的毯子,「珈達娜一面說,一面把自己蓋起來。現在她舒適地躺下來,似乎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這會兒她已經有足夠的精神想起了自己躺著的姿勢把頭髮弄亂了;於是一會兒又坐了起來,把睡帽四周的頭髮理順。她的頭髮非常濃密。

  K感到不耐煩起來了,便開口說:「你剛才問我,太太,我找到了別的住所沒有。」

  「我問過你嗎?」老闆娘說。「不,你搞錯了。」

  「你的丈夫在幾分鐘以前就問過我。」

  「那很可能,」老闆娘說,「我跟他的意見搞不到一塊兒去。原先我不要你呆在這兒的時候,他把你留在這兒,現在我喜歡你留在這兒,他反倒要把你攆走了。他總是這個樣子。」

  「這麼說,你的意見大大地改變了?」K說。「在兩個鐘頭裡就變了嗎?」

  「我沒有改變我的意見,」老闆娘說,現在她又變得談笑自若了。「把你的手給我。喏,並且答應我要對我非常坦白,我也同樣坦白地對待你。」

  「對,」K說,「可是該誰第一個開始坦白呢?」

  「我願意第一個坦白,」老闆娘說。她給人的印象不像是敷衍K的樣子,倒像是急於要第一個啟口的人。

  她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相片給K看。「你瞧這張相片,」她激動地說。為了想看得更清楚一點,K便走到廚房裡去,但是即使在那兒,也看不清相片上有什麼東西,因為時間太久,相片已經褪色,有幾處已經破損,折皺,弄髒了。「相片已經模糊了,」K說。「是啊,很不幸,」老闆娘說,「一個人要是成年累月地把一件東西帶在身邊,就一定會搞成這樣。可是假使你仔細看一看,你還是能夠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看得清的、但是我也可以幫你的忙。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我喜歡聽別人談這張相片,唔,怎麼樣?」

  「有一個小夥子,」K說。「對啦,」老闆娘說,「那麼,他在幹什麼呀?」

  「好像躺在一塊木板上,在欠伸,打哈欠。」老闆娘笑了起來。「一點也不對,」她說。『可是這兒真有一塊木板,他也真是躺在這塊木板上面,「K堅持自己的看法。」但是你再仔細地看一看,「老闆娘厭煩地說,」他真的躺著嗎?」

  「不,「現在K說,」他正浮在空中,現在我看出來了,這根本不是木板,可能是一根繩子,這個小夥子正從高處往下跳水。」

  「你瞧!「老闆娘得意地回答,」他真是在跳水,官方的信使們就是這樣練習的。我早知道你會認出來的。你還看得出他的臉嗎?」

  「他的臉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辨認出來,「K說,」很明顯,他在用力使勁,他張開了嘴巴,緊緊地閉著眼睛,頭髮在空中飛揚。」

  「你說得真好,「老闆娘讚揚地說,」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你看得這麼清楚的。他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我只跟他見過一次面,而且只有一霎眼的工夫,可我怎麼也不會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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