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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所以你不能乾脆把我撇開不管,因為照護小弗麗達的就只有我這麼一個人,你對我負有嚴格的責任。弗麗達也許是對的,這一切所以發生,全是克拉姆的意思,可是此刻在這兒我跟克拉姆毫無干係。我不會跟他談話,也仰攀不上他。可你坐在這兒,守著我的弗麗達,你自己也靠著我的保護——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該告訴你,——是的,全靠我,年輕人,要是我把你攆了出去,你倒讓我瞧瞧,你在這個村子裡能不能找到一個安身的地方,哪怕就是一個狗窩也好。」

  「多謝你,」K說,「你說得挺直率,我完全相信你。我的身分就像你說的那樣不明不白,是吧,可是弗麗達的地位難道也是這樣嗎?」

  「不!」老闆娘怒氣衝衝地打斷了他的話。「在這方面,弗麗達的身分跟你的身分毫不相干。弗麗達是我家的人,這兒沒有誰敢說她身分不明。」

  「對,對,」K說,「我也覺得你這句話說得不錯,特別是因為弗麗達似乎很怕你,我鬧不懂這是什麼緣故,怕得連嘴都不敢插。現在權且耐心聽我的吧。我的身分不明不白,這你沒有否認,其實你還不如甩手不管,讓問題顯得更加突出的好。你這番話,就像你說的其他任何事情一樣,雖說有幾分道理,可是並不完全真實。比方說,我就知道,只要我喜歡,我就能找到一個非常舒適的住宿的地方。」

  「在哪兒?在哪兒?」弗麗達和老闆娘異口同聲地喊道,她們問得那麼急切,她們似乎懷著同樣的動機。

  「在巴納巴斯的家裡,」K說。

  「那個窩囊廢!」老闆娘嚷道。「那個下流的窩囊廢!在巴納巴斯家裡!你們聽……」她往那個角落裡轉過臉去,可是那兩個助手早已不在那兒,他們現在正手挽手地站在她的背後。所以現在她好像需要支持似的,抓住他們中間一個人的手,說:「你們難道沒有聽見男人上那兒去跟巴納巴斯家的人喝酒作樂嗎?哦,他當然能在那兒找到一張床鋪的;我但願那天晚上他不是在赫倫霍夫旅館,而是在他們那兒過夜倒好哩。可是那會兒你們在哪兒呀?」

  「太太,」K沒有等那兩個助手來得及回答就搶著說,「他們是我的助手。可你把他們看成了好像是你的助手,我的看守了。不論哪個方面,至少我是願意跟你客客氣氣地討論的,可是別扯上我這兩個助手,這一點道理很明顯,用不著我說的。因此我請求你別跟我的助手說話,要是我的請求無效,那我就得禁止我的助手回答你。」

  「這麼說,我不能跟你們說話啦,」老闆娘說,他們三個人都笑了起來,老闆娘是含著譏諷的意味笑著,可是並沒有像K意料中那麼生氣,兩個助手則還是平素那副樣子,既可以說意味深長,也可以說並沒有什麼涵義,而且又可以說是放棄了他們所有的責任。

  「不要生氣,」弗麗達說,「你應該體會為什麼我們這樣煩惱。我可以這樣告訴你,這完全是由於巴納巴斯,咱們倆這會兒才結合在一起。我在酒吧間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跟奧爾珈手挽手走進來的時候——唔,我雖然知道你是誰,可我對你並沒有什麼興趣。我不光是對你,幾乎對什麼事情都沒有興趣,是的,幾乎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因為在那時候有好多事情教我不滿意,我常常很煩惱,可那是一種很古怪的不滿和很古怪的煩惱。比如說,要是顧客中間有一個人在酒吧間裡侮辱了我——他們老是盯著我,你看到過他們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可還有許多比他們更糟的人,克拉姆的僕從還不算是最壞的,——唔,要是他們有一個人侮辱了我,那對我有什麼了不起呢?我會把這看作是多年以前發生的事兒,或者把它看作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兒,或者不過像是我聽到別人告訴我的事兒,或者好像是一件我已經忘掉的事兒,我現在幾乎想像不出那是怎麼回事兒了,自從我失去了克拉姆以後,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弗麗達突然住了口,傷心地沉下了頭,兩隻手抱在胸前。

  「你看看,」老闆娘大聲嚷道,好像不是她本人在說話,而只是把她的聲音借給弗麗達似的;同時她向前挪近一些,緊靠著弗麗達的身邊坐著,「你看看,先生,這就是你幹出來的好事,還有你這兩個我不能跟他們講話的助手,你看一看他們也能得到一些益處。你把弗麗達從她過慣的安樂窩裡搶了過來,你所以能夠這麼幹,多半是利用了她那份孩子氣的多情善感的心腸,她不忍心看見你跟奧爾珈手挽著手,明明白白地陷到巴納巴斯家去不管。她把你救了出來,這樣一來,卻把自己給犧牲了。現在木已成舟,弗麗達為了享受這份坐在你膝頭上的福氣,她把什麼都拋棄了,你這會兒倒打出了這張絕妙的王牌;說什麼你本來有機會可以在巴納巴斯家住宿的。你這是借此向我表示,你不需要依靠我。我老實對你說,要是你睡在他們家裡,那你才是完全不依靠我,你也就會馬上離開這間屋子了。」

  「我不知道巴納巴斯這家人到底犯了些什麼罪過,」K一面說,一面小心地把弗麗達抱起來——她好像失去了生命似地搭拉著頭,——慢慢地把她放在床上,自己站了起來,「你對他們的說法也許是對的,可我知道,我要求你讓我和弗麗達兩個人來安排自己的事情,這也並不錯呀。你剛才說什麼關心和愛護,可我還沒有見到你表示了多大的關心和愛護呢,我看到的只是一大堆怨恨和嘲笑,再就是不讓我住你的房間。要是你存心要弗麗達離開我,或者要我離開弗麗達,那麼,這倒是一著好棋,可我想你這一著也同樣是不會成功的,要是真的成功了——現在輪到我虛張聲勢來嚇唬你了,——那你會後悔的。

  至於說起承你的好意給了我一個住宿的地方——那也不過是這樣的一個叫人受不了的洞子,——也根本說不上是出於你自己的心意,更多的原因可能還是城堡當局堅持要這麼辦的。我現在要通知他們說這兒要攆我走——要是我給安置到別的地方去住,你或許就輕鬆愉快了,但是我本人也許比你還要感到輕鬆愉快呢。現在我要去找村長就這件事以及其他事情進行商談,勞駕你至少好生照看著弗麗達,你這份所謂母愛的忠告,把她鬧騰得夠糟的啦。」

  說著,他轉身朝向兩個助手。「來吧,」他說,從釘子上取下克拉姆的信,往房門走去。老闆娘靜靜地望著他,只是在他的手搭上門栓的時候,她才說:「你還留下一個人沒有帶走呢,因為不管你怎麼說,也不管你怎麼羞辱像我這樣的一個老婆子,你畢竟是弗麗達未來的丈夫。就為了這個緣故,我這會兒還得告訴你,你對本地情況這樣無知,簡直叫人吃驚,聽了你說的話,再把你的想法和你對實際情況的看法比較一下,真把我嚇得暈頭轉向。這種無知不是一下子就能開竅的,說不定永遠也沒有法子叫你開竅,可是只要你願意稍稍相信我一點兒,把你自己的這份無知永遠藏在心裡,你還是能學到好多東西的。比如說,你馬上就會對我稍微公正一些,你也就會只給我一點驚嚇的暗示了——可你嚇得我這會兒還在心驚膽戰,——當我發現我親愛的弗麗達,不妨這樣說,為了草裡的一條蛇,居然把一隻鷹放棄了,而實際情況比這還糟得多,這時候真把我給嚇愣了,可是我還得一個勁兒想法子忘掉這件事,這樣才能使我客客氣氣地跟你講話。啊,現在你又生氣啦!不,你不要就這樣走掉,你聽我這個請求;不論你上哪兒去,別忘記你在這個村子裡是一個最無知的人,你得放小心一點兒,在這兒,在這客棧裡因為有弗麗達在,你愛說什麼蠢話都行,沒有人會來傷害你,比如說,你可以向我們解釋為什麼你要跟克拉姆見一次面的道理,可是我懇求你,我懇求你,你別當真這麼幹。」

  她站了起來,激動得腳步有點踉蹌地走到K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懇求地望著他。「太太,」K說,「我不懂像這樣一件事怎麼值得你卑躬屈膝向我懇求。要是正如你所說,我不可能跟克拉姆談話,那麼,不管你求不求我,我總是沒有法子辦到的。不過,要是我能夠跟他談話,那我幹嗎不該這麼幹呢,特別是因為這樣一來,就推翻了你反對的主要理由,而你的其他道理也就不足信了。

  當然,我是愚昧無知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可動搖的悲慘的事實,可這也給我帶來了一切無知的好處,那就是我有比較大的膽量,因此,只要一息尚存,我就準備這樣愚昧無知下去,準備忍受未來的一切惡果。可是這些後果實際上不會影響別人,只會影響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懂你要懇求我的道理。我相信你會永遠照料弗麗達的,因此,要是我從弗麗達的窩裡不見了,你只會把這看作是一件謝天謝地的大好事。那麼,你怕些什麼呢?你當然是不會……在一個愚昧無知的人看來什麼都是可能的,」說到這裡,K猛地推開了門,「你當然是不會為克拉姆害怕的囉?」當他帶了兩個跟在他後面的助手跑下樓去的時候,老闆娘一聲不響地盯著他的背影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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